第八回
這些人你說一段,我說一段,湊在一起,眾人心頭疑團已解了大半,只是飢火上衝,茶越喝得多越是肚餓。
陶百歲大聲道:「現下話已說明白了,這柄刀確是田歸農親手交給我兒的,各位不得爭奪了吧?」劉元鶴笑道:「田大哥交給陶世兄的,只是一隻空鐵盒。若是你要空盒,在下並無話說。寶刀卻那有你的份?」殷吉道:「此刀該歸我天龍南宗,再無疑問。」阮士中道:「當日田師兄未行授刀之禮,此刀仍屬北宗。」眾人越爭聲音越大。
寶樹忽然朗聲道:「各位爭奪此刀,為了何事?」眾人一時啞口無言,竟然難以回答。
寶樹冷笑道:「先前各位只知此刀削鐵如泥,鋒利無比,還不知它關連著一個極大寶藏。現今有人說了出來,那更是人人眼紅,個個起心。可是老和尚倒要請教:若無寶藏地圖,單要此刀何用?」眾人心頭一凜,一齊望著苗若蘭鬢邊那隻珠釵。
苗若蘭文秀柔弱,要取她頭上珠釵,直是一舉手之勞,只是人人想到她父親威震天下,若是對她有絲毫冒犯褻瀆,她父親追究起來,誰人敢當?是以眼見那珠釵微微顫動,卻無人敢先說話。
劉元鶴向眾人橫眼一掃,臉露傲色,走到苗若蘭面前,右手一探,突然將她鬢邊的珠釵拔了下來。苗若蘭又羞又怒,臉色蒼白,退後了兩步。眾人見劉元鶴居然如此大膽,無不失色。
劉元鶴道:「本人奉旨而行,怕他甚麼苗大俠,秧大俠?再說,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活,哼,哼,卻也在未知之數呢。」群豪齊問:「怎麼?」劉元鶴微微一笑,道:「眼下計來,那金面佛縱然尚在人世,十之八九,也已全身銬鐐、落入天牢之中了。」
苗若蘭大吃一驚,登忘珠釵被奪之辱,只掛念著父親的安危,忙問:「你……你說我爹爹怎麼了?」寶樹也道:「請道其詳。」
劉元鶴想起上峰之時,被他在雪中橫拖倒曳,狼狽不堪,但自己說起奉旨而行種種情由,寶樹神色登變此時聽他相詢,更是得意,忍不住要將機密大事吐露出來,好在人前自佔身分,於是問道:「寶樹大師,在下先要問你一句,此間主人是誰?」
群豪在山上半日,始終不知主人是誰,聽劉元鶴此問,正合心意,一齊望著寶樹,只聽他笑道:「既然大夥兒都不隱瞞,老衲也不用賣那臭關子了。此間主人姓杜名希孟,是武林中一位響噹噹的腳色。」眾人互相望了一眼,心中暗念:「杜希孟?杜希孟?」卻都想不起此人是誰。寶樹微微一笑,道:「這位杜老英雄自視甚高,等閒不與人交往,是以武功雖強,常人可不知他名頭。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,卻個個對他極是欽慕。」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,可把眾人都損了一下,言下之意,明是說眾人實不足道。
殷吉、阮士中等都感惱怒,但想苗人鳳在那對聯上稱他為「希孟仁兄」,而自己確夠不上與金面佛稱兄道弟,寶樹之言雖令人不快,卻也無可辯駁。
劉元鶴道:「咱們上山之時,此間的管家說道:『主人赴寧古塔相請金面佛,又派人前去邀請興漢丐幫的范幫主。』這話可有點兒不盡不實。想那范幫主在河南開封府被擒,小弟也曾出了一點兒力氣。」眾人驚道:「范幫主被擒?」劉元鶴笑道:「這是御前侍衛總管賽大人親自下的手。想那范幫主雖然也算得上是個人物,卻也不必勞動賽總管的大駕啊。我們拿住范幫主,只是把他當作一片香餌,用來釣一條大大的金鰲。那金鰲嘛,自然是苗人鳳啦。杜莊主要去邀苗人鳳來對付甚麼雪山飛狐,其實那裡邀得到?苗人鳳這當兒定是去了北京,想要搭就范幫主。嘿嘿,賽總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羅地網,專候苗人鳳大駕光臨。他若是不上這當,我們原是拿他沒有法兒。他竟上京救人,這叫做啄木鳥啃黃蓮樹,自討苦吃。」
苗若蘭與父親相別之時,確是聽父親說有事赴京,囑她先上雪峰,到杜家暫居。這時聽劉元鶴如此說來,只怕父親真是凶多吉少,不由得玉容失色。
劉元鶴洋洋得意,說道:「咱們地圖有了,寶刀也有了,去把李自成的寶藏發掘出來,獻給聖上,這裡人人少不了一個封妻蔭子的功名。」他見有的人臉現喜色,有的確有猶豫之意,心知如陶百歲等人,把發財瞧得比升官更重,又道:「想那寶藏堆積如山,大夥兒順手牽羊,取上一些,那就一世吃著不盡,有何不美?」眾人轟然喝采,再無異議。
田青文本來羞愧難當,獨自躲在內室,聽得廳上叫好之聲不絕,知道已不在談論她的醜事,當下悄悄出來,站在門邊。
劉元鶴在頭上拔下一根頭髮,慢慢從珠釵的鳳嘴裡穿了過去,依著當日所見苗人鳳的手法,輕輕一拉一甩,鳳投機括彈開,果然有個紙團掉了出來。眾人都是「哦」的一聲。劉元鶴打開紙團,攤在桌上。眾人圍攏去看。
但見那紙薄如蟬翼,雖然年深日久,但因密藏珠釵之中,卻是絲毫未損,紙上繪著一座筆立高聳的山峰,峰旁寫著九個字道:「遼東烏蘭山玉筆峰後」。
寶樹大叫:「啊哈,天下竟有這等巧事?咱們所在之處,就是烏蘭山玉筆峰啊。」
眾人瞧那圖上山峰之形,果真與這雪峰一般無異,上峰時所見崖邊的三株古松,圖上也畫得清清楚楚,當下無不嘖嘖稱異。
寶樹道:「此處莊上杜老英雄見聞廣博,必是得知了寶藏的消息,是以特意在此建莊。否則此處氣候酷寒,上下艱難,又何必費這麼大的事?」劉元鶴心中一急,忙道:「啊喲!那可不妙。他這莊子建造已久,還不早將寶藏搬得一乾二淨?」寶樹微笑道:「那也未必。劉大人你想,要是他已找到了寶藏所在,定然早就去了別地,決不會仍在此處居住。」劉元鶴一拍大腿,叫道:「不錯,不錯!快到後山去。」
寶樹指著苗若蘭道:「這位苗姑娘與莊上眾人怎麼辦?」劉元鶴轉過身來,只見于管家等莊上傭僕,個個已走得不知去向。田青文從門後出來,說道:「不知怎的,莊上男男女女都躲了個乾乾淨淨。」劉元鶴搶過一柄單刀,走到苗若蘭身前,說道:「咱們所說之事,她句句聽在耳裡,這禍根可留不得。」舉起單刀,就要往她頭頂砍落。
突然間人影一閃,琴兒從椅背後躍出,抱住劉元鶴的手,狠命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。劉元鶴出其不意,手腕一疼,噹啷一響,單刀落地。琴兒大罵:「短命的惡賊,你敢傷了小姐一根毫毛,我家老爺上得山來,抽你的筋,剝你的皮,這裡人人脫不了干係。」
劉元鶴大怒,反手一拳,猛往琴兒臉上擊去。熊元獻伸出右臂,格開了他一拳,說道:「師哥,咱們尋寶要緊,不必多傷人命!」要知熊元獻一生走鏢,向來膽小怕事,謹慎穩重,不像他師兄做了皇帝侍衛,殺幾個老百姓不當一回事,他聽了琴兒之言,心想若是傷了苗若蘭,萬一她父親逃脫羅網,那可大禍臨頭了。殷吉和他心意相同,也道:「劉師兄,咱們快去尋寶。」
劉元鶴雙目一瞪,指著苗若蘭道:「這妞兒怎麼辦?」
寶樹笑吟吟的走上兩步,大袖微揚,已在苗若蘭頸口「天突」與背心「神通」兩穴上各點了一指。苗若蘭全身酸軟,癱在椅上,心裡又羞又急,卻說不出話。琴兒只道他傷了小姐,橫了心又抓住了和尚的手,要狠狠咬他一口。寶樹讓她抓住自己右手拉到口邊,手指抖動,點了她鼻邊「迎香」、口旁「地倉」兩穴。琴兒身子一震,摔倒在地。
田青文道:「苗家妹子坐在此處須不好看。」俯身托起她的身子,笑道:「真輕,倒似沒生骨頭。」走向東邊廂房。
那東廂房原是杜莊主款待賓客的所在,床帳几桌、一應起居之具齊備,陳設得甚是考究。田青文掩上了門,替苗若蘭除去鞋襪外裳,只留下貼身小衣,將她裹在被中,垂下了羅帳。苗若蘭自七八歲後,未在人前除過衣衫,眼前之人雖是女子,也已羞得滿臉紅暈。田青文望著她身子,笑道:「怕我瞧麼?妹子,你生得真美,連我也不禁動心呢。」抱了她衣衫走到廳上,道:「她衣衫都給我除下了,縱然時辰一過,穴道解了,也叫她走動不得。」群豪一齊大笑。
寶樹道:「咱們大家來瞧瞧,從這刀子之中,到底如何能尋到寶藏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鐵盒,打開盒蓋,提刀在手,見刀鞘上除了刻得有字外,更無別樣奇異之處。他一手持鞘,一手持柄,刷的一響,將刀拔了出來,只覺青光四射,寒氣透骨,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。眾人同時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
他將寶刀放在桌上,眾人圍攏觀看,見刀身一面光滑平整,另一面卻雕鏤著雙龍搶珠的花紋。兩條龍一大一小,形狀既極醜陋,而且龍不像龍,蛇不像蛇,倒如兩條毛蟲,但所搶之珠卻是一塊紅玉,寶光照人,的是珍物。
曹雲奇拿起刀來細看,道:「那有甚麼古怪?」寶樹道:「這兩條蟲而必與寶藏有關,咱們到後山瞧瞧再說。給我!」說著伸手去接寶刀。曹雲奇更不打話,迴刀護身,急奔而出。寶樹怒道:「你幹甚麼?」追了出去。
出得大門,祇見曹雲奇握刀向前急奔,寶樹右手一揚,一顆鐵念珠激飛而出,正中他右肩肩胛骨。曹雲奇手臂酸麻,拿捏不住,擦的一聲,寶刀落在雪地之中。寶樹大踏步上前,拾起寶刀。曹雲奇不敢再爭,退在一旁,眼見寶樹與劉元鶴一個持刀、一個持圖,並肩向山後走去。這時餘人也都湧出大門,跟隨在後。
寶樹笑道:「劉大人,適才老衲多有冒犯,請勿見怪。」劉元鶴見他陪笑謝罪,心中樂意,說道:「大師武藝高強,在下佩服得緊,日後還有借重之處。」寶樹道:「不敢。」
兩人走了一陣,眼見山峰已無路可行,四顧盡是皚皚白雪,雖然明知寶藏是在這玉筆峰下,但偌大一座山峰,到處冰封雪凍,沒留下絲毫痕跡,卻到那裡找去?若要把峰上冰雪鏟除,即窮千百人之力,也非一年半載之功,何況今日鏟了,明日又有大雪落下;想到杜希孟已在峰上住了幾十年,必定日日夜夜苦心焦慮、千方百計的尋寶,至今未能成功,尋寶之事,自然大非易易。
眾人站在崖邊東張西望,束手無策。田青文忽然指著峰下一條丘巒起伏的小小山脈,叫道:「你們瞧!」眾人順著她手指望去,未見有何異狀。田青文道:「各位,看這山丘的模樣,是否與軍刀上的花紋相似?」
眾人給她一語提醒,細看那條山脈,但見一路從東北走向西南,另一路自正南向北,兩路山脈相會之處,有一座形似圓墩的矮峰。寶樹舉起寶刀一看,再望山脈,見那山脈的去勢位置,正與刀上所彫的雙龍搶珠圖一般無異,那圓峰正當刀上寶石的所在,不禁叫了出來:「不錯,不錯,寶藏定是在那圓峰之中。」劉元鶴道:「咱們快下去。」
此時眾人一意尋寶,倒也算得上齊心合力,不再互相猜疑加害。各人撕下衣襟裹在手上,拉著粗索慢慢溜下峰去。第一個溜下的是劉元鶴,最後一個是殷吉。他溜下後本想將繩索毀去,以免後患,但見眾人都已去遠,生怕尋到寶藏時沒了自己的份,當下不敢停留,展開輕功向前疾追。
自玉筆峰望將下來,那圓峰就在眼前,可是平地走去,路程卻也不近,約莫有二十來里。眾人輕功都好,不到半個時辰,已奔到圓峰之前。各人繞著那圓峰轉來轉去,找尋寶藏的所在。陶子安忽向左一指,叫道:「那是誰?」
眾人聽他語聲忽促,一齊望去,只見一條灰白色的人影在雪地中急馳而過,身法之快,實是難以形容,轉眼之間,那白影已奔向玉筆峰而去。寶樹失聲道:「雪山飛狐!胡一刀之子,如此了得!」說話之間臉色灰暗,顯是心有重憂。
他正自沈思,忽聽田青文尖聲大叫,急忙轉過頭來,只見圓峰的坡上空了一個窟窿,田青文人形卻已不見。
陶子安與曹雲奇一直都待在田青文身畔,見她突然失足陷落,不約而同的叫道:「青妹!」都欲躍入救援。陶百歲一把拉住兒子,喝道:「幹甚麼?」陶子安不理,用力掙脫,與曹雲奇一齊跳落。
那知這窟窿其實甚淺,兩人跳了下去,都壓在田青文身上,三人齊驚呼。上面眾人不禁好笑,伸手將三人拉了上來。
寶樹道:「只怕寶藏就在窟窿之中也未可知。田姑娘,在下面見到甚麼?」田青文撫摸身上撞著山石的痛處,怨道:「黑漆漆的甚麼也沒瞧見。」寶樹躍了下去,幌亮火摺,見那窟窿徑不逾丈,裡面都是極堅硬的岩石與冰雪,再無異狀,只得縱身而上。
猛聽得周雲陽與鄭三娘兩人縱聲驚呼,先後陷入了東邊和南邊的雪中窟窿。阮士中與熊元獻分別將兩人拉起。看來這圓峰周圍都是窟窿,眾人只怕失足掉入極深極險的洞中,當下不敢亂走,都站在原地不動。
寶樹嘆道:「杜莊主在玉筆峰一住數十年,不知寶藏所在。他無寶刀地圖,茫無頭緒,那也罷了。但咱們明知是在這圓丘之中,仍是無處著手,那更加算得無能了。」
眾人站得累了,各自散坐原地。肚中越來越餓,都是神困氣沮。
鄭三娘傷處又痛了起來,咬著牙齒,伸手按住創口,一轉頭間,只見寶樹手中刀上的寶石給雪光一映,更是晶瑩美艷。她跟著丈夫走鏢多年,見過不少珍異寶物,這時見那寶石光彩有些異樣,心中一動,說道:「大師,請你借寶刀給我瞧瞧。」寶樹心想:「她是女流之輩,腿上又受了傷,怕她何來?」當下將刀遞了過去。鄭三娘接刀細看,果見那寶石是反面嵌鑲的。原來寶石兩面有陰陽正反之分,有些高手匠人能將寶石彫琢得正反面一般無異,但在行家眼中,仍能分辨清楚。鄭三娘道:「大師,這寶石反面朝上,只怕中間另有古怪。」寶樹正自徬徨無計,一聽此言,心道:「不管她說的是對是錯,弄開來瞧瞧再說。」當下接過刀來,從身邊取出一柄匕首,力透指尖,用匕首尖頭在寶石下輕輕一挑,寶石離刀跳落。寶樹拈起寶石,細看兩面,並無特異之處,再向刀身上鑲嵌寶石的凹窩兒一瞧,不禁失聲叫道:「在這裡了!」
原來那窩兒之中,刻著一個箭頭,指向東北偏北,箭頭盡處有個小小的圓圈。寶樹喜不自勝,心想這窩兒正中,當是圓峰之頂,一算距離遠近,看準了方位,一步步走將過去,待走到所計之處,果然腳下鬆動,身子下落。他早有防備,雙足著地,立即幌亮火摺,撥開冰雪,見前面是條長長的通道,當即向前走去。劉元鶴等也跟著躍下。
火摺點不多久就熄了,可是那山洞盤旋曲折,接連轉了幾個彎,仍是未到盡頭。
曹雲奇道:「我去折些枯枝。」他奔出山洞,抱了一大捆枯柴回來,打火點燃了一根火把。他為人鹵莽,卻也有一樣好處,做事勇往直前,手執火把,當先而行。
洞中到處是千年不化的尖冰,有些處所的冰條如刀劍般鋒銳突出。陶百歲捧了一塊大石,沿途擊去阻路的冰尖。眾人上山時各懷敵意,此時重寶在望,竟然同舟共濟、相互扶持起來。
又轉了個彎,田青文忽然叫道:「咦!」指著曹雲奇身前地下黃澄澄的一物。曹雲奇俯身拾起,原來是一支金鑄的小筆,筆身上刻著一個「安」字,就和田青文上峰之前手中所拿的一模一樣。曹雲奇疑雲大起,回頭對陶子安厲聲說道:「嘿,原來你到這而來過啦!」陶子安道:「誰說我來過?你瞧一路上有沒人行的痕跡?」曹雲奇心想:「這山洞之中,確無人行足跡,那麼他這枚金筆又怎會掉在此處?」他心中想到何事,再也藏不住片刻,當即攤開手掌,露出黃金小筆,說道:「這不是你的麼?上面明明刻著你的名字!」
陶子安一看,搖頭道:「我從沒見過。」曹雲奇大怒,手掌一翻,拋筆在地,探手抓住陶子安衣襟,一口唾沫吐了過去,喝道:「還想賴!我明明見她拿著你送的筆兒。」
這山洞中轉身都不方便,陶子安那能閃避?這一口唾沫,正吐在他鼻子左側。他大怒之下,右腳飛出,踢中曹雲奇小腹,同時雙手一招「燕歸巢」,擊中了對方胸口。曹雲奇身子一震,拋下火把,右手還了一拳,砰的一聲,打在陶子安臉上。火把熄滅,洞中一片漆黑,只聽得兩人吆喝怒罵,夾著砰砰蓬蓬之聲。兩人拳打腳踢,招招都擊中對方,到後來扭成一團,滾在地下。
眾人又好氣又好笑,齊聲勸解。曹陶二人那裡肯聽?忽聽田青文高聲叫道:「那一個再不住手,我永不再跟他說話。」曹陶二人一怔,不由得鬆開了手,站起身來。
只聽熊元獻在黑暗中細聲細氣的說道:「是我熊元獻,找火把點火,兩位可別喝錯了醋,拳腳往在下身上招呼。」他伸手在地下摸索,摸到了火把,重又點燃。只見曹陶二人眼青鼻腫,呼呼喘氣,四手握拳,怒目相視。
田青文從懷裡取出一枝黃金小筆,再拾起地下的小筆,向曹雲奇道:「這兩枝筆果真是一對兒,可誰跟你說是他給我的?」曹雲奇無話可答,結結巴巴的道:「不是他給的,那你從那而來的?為甚麼筆上又有他名字?」
陶百歲接過小筆,看了一眼,問曹雲奇道:「你師父是田歸農,你師祖是誰?」曹雲奇一怔,道:「師祖?那是我師父的父親,他老人家諱上安下豹。」陶百歲冷笑道:「是啊!田,他用甚麼暗器?」曹雲奇道:「我……我沒見過師祖。」陶百歲道:「你沒見過,你阮師叔的武藝是田安豹親手所授,你問問他。」
曹雲奇還沒開口,阮士中已接口道:「雲奇不用胡鬧啦。這對黃金小筆,是你師祖爺所用的暗器。」曹雲奇啞口無言,但心中疑惑絲毫不減。
寶樹道:「你們要爭風打架,不妨請到外面去拼個死活。我們可是要尋寶。」
熊元獻高舉火把當先領路,轉過了彎去。這時洞穴愈來愈窄,眾人須得弓身而行,有時頭頂撞上了堅冰尖角,隱隱生疼,但想到重寶在望,也都不以為苦。
行了一盞茶時分,前面已無去路,只見一塊圓形巨岩疊在另一塊圓岩上,兩塊巨岩封住了去路。兩岩之間都是堅冰凝結。熊元獻伸手一堆,巨岩紋絲不動,轉過頭來,問寶樹道:「怎麼辦?」寶樹搔頭不語。
群豪之中以殷吉最有智計,他微一沈吟,說道:「兩塊圓石相疊,必可推動,只是給冰凍住了。」寶樹喜道:「對,把冰融開就是。」熊元獻便將火把湊近圓岩,去燒二岩之間的堅冰。曹雲奇、周雲陽等回到外面,又拾了些柴枝來加火。火燄越燒越大,冰化為水,只聽得叮釘之聲不絕,一塊塊碎冰落在地下。
眼見二岩之間的堅冰已融去大半,寶樹性急,雙手在巨岩上運力一推,那岩石毫不動彈,再燒一陣,堅冰融去更多,寶樹第二次再推時,那巨岩幌了幾幌,竟慢慢轉將過去,露出一道空隙,宛似個天造地設的石門一般。
眾人大喜,齊聲歡呼起來。阮士中伸手相助,和寶樹二人合力,將空隙推大。寶樹從火堆裡拾起一根柴枝,當先而入。眾人各執火把,紛紛跟進。一踏進石門,一陣金光照射,人人眼花撩亂,凝神屏氣,個個張大了口合不攏來。
原來裡面竟是個極大的洞穴,四面堆滿了金磚銀塊,珍珠寶石,不計其數。只是金銀珠寶都隱在透明的堅冰之後。料想當年闖王的部屬把金銀珠寶藏入之後,澆上冷水。該地終年酷寒,堅冰不融,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一般。各人望著金銀珠寶,好半晌說不出話來,一時洞中寂靜無聲。突然之間,歡呼之聲大作。寶樹、陶百歲等都撲到冰上,不知說甚麼好。
忽然田青文驚呼:「有人!」指著壁內。火光照耀下果見有兩個黑影,站在靠壁之處。
眾人這一驚直是非同小可,萬想不到洞內竟會有人,難道洞穴另有入口之處?個人手執兵刃,不由自主的相互靠在一起。隔了好一會,只見兩個黑影竟然一動也不動。寶樹喝道:「是誰?」裡面兩人並不回答。
眾人見二人始終不動,心下驚疑更甚。寶樹道:「是那一位前輩高人,請出來相見。」他喝聲被洞穴四壁一激,反射回來,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,但那兩人既不回答,亦不出來。
寶樹舉起火把,走近幾步,看清楚兩個黑影是在一層堅冰之外,這一層冰就如一堵水晶牆般,將洞穴隔為前後兩間。寶樹大著膽子,逼近冰牆,見那兩人情狀怪異,始終不動,顯是被點中了穴道。這時他那裡還有忌憚,叫道:「大家隨我來。」大踏步繞過冰牆,他右手提起單刀,左手舉火把往兩人臉上一照,不禁倒抽一口氣。原來那二人早已死去多時,面目猙獰,臉上筋肉抽搐,異常可怖。
鄭三娘與田青文見是死人,都尖聲驚呼出來。各人走近屍身,見那二人右手各執匕首,插在對方身上,一中前胸,一中小腹,自是相互殺死。
阮士中看清楚一屍的面貌,突然拜伏在地,哭道:「恩師,原來你老人家在這裡。」眾人聽他這般說,都是一驚,齊問:「怎麼?」「這二人是誰?」「是你師父?」「怎麼會死在這裡?」
阮士中抹了抹眼淚,指著那身材較矮的屍身道:「這位是我田恩師。雲奇剛才拾到的黃金小筆,就是我恩師的。」
眾人見田安豹的容貌瞧來年紀不過四十,比阮士中還要年輕,初時覺得奇怪,但轉念一想,隨即恍然。這兩具屍體其實死去已數十年,祇是洞中嚴寒,屍身不腐,竟似死去不過數天一般。
曹雲奇指著另一具屍體道:「師叔,此人是誰?他怎敢害死咱們師祖爺?」說著向那屍體踢了一腳。眾人見這屍體身形高瘦,四肢長大,都已猜到了八九分。
阮士中道:「他就是金面佛的父親,我從小叫他苗爺。他與我恩師素來交好,有一年結伴同去關外,當時我們不知為了何事,但見他二人興高采烈,歡歡喜喜而去,可是從此不見歸來。武林中朋友後來傳言,說道他們兩位為遼東大豪胡一刀所害,所以金面佛與田師兄他們才大舉向胡一刀尋仇,那知道苗……苗,這姓苗的財迷心竅,見到洞中珍寶,竟向我恩師下了毒手。」說著也向那屍身腿上踢了一腳。那苗田二人死後,全身凍得僵硬,阮士中一腳踢去,屍身仍是挺立不倒,他自己足尖卻碰得隱隱生疼。
眾人心想:「誰知不是你師父財迷心竅,先下毒手呢?」
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屍身,想將他推離師父。但苗田二人這樣糾纏著已達數十年,手連刀,刀連身,堅冰凝結,卻那裡推得開?
陶百歲嘆了口氣,道:「當年胡一刀託人向苗大俠和田歸農說道,他知道苗田兩家上代的死因,不過這兩人死得太也不夠體面,他不便當面述說,只好領他們親自去看。現下咱們親眼目睹,他這話果然不錯。如此說來,胡一刀必是曾經來過此間,但他見了寶藏,卻不掘取,實不知何故。」
田青文忽道:「我今日遇上一事,很是奇怪。」阮士中道:「甚麼?」田青文道:「咱們今日早晨追趕他……他……」說著嘴唇向陶子安一努,臉上微現紅暈,續道:「師叔你們趕在前頭,我落在後面……」曹雲奇忍耐不住,喝道:「你騎的馬最好,怎麼反而落在後面?你……你……就是不肯跟這姓陶的動手。田青文向他瞧也不瞧,幽幽的道:「你害了我一世,要再怎樣折磨我,也只好由得你。陶子安是我丈夫,我對他不起。他雖然不能再要我,可是除了他之外,我心裡決不能再有旁人。」
陶子安大聲叫道:「我當然要你,青妹,我當然要你。陶百歲與曹雲奇齊聲怒喝,一個道:「你要這賤人?我可不要她作兒媳婦。」一個道:「你有本事就先殺了我。」兩人同時高聲大叫,洞中回音又大,混在一起,竟聽不出他二人說些甚麼。
田青文眼見地下,待他們叫聲停歇,輕輕道:「你雖然要我,可是,我怎麼還有臉再來跟你?出洞之後,你永遠別再見我了。」陶子安急道:「不,不,青妹,都是他不好。他欺侮你,折磨你,我跟他拼了。」提起單刀,直奔曹雲奇。
劉元鶴擋在他身前,叫道:「你們爭風吃醋,到外面去打。」左掌虛揚,右手一伸,扣住他的手腕,輕輕一扭,奪下了他手中單刀,拋在地下。那一邊曹雲奇暴跳不已,也給殷吉攔著。餘人見田青文以退為進,將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貼貼,心中都是暗暗好笑。
寶樹道:「田姑娘,你愛嫁誰就嫁誰,總不能嫁我這和尚。所以老和尚只問你,你今日早晨遇見了甚麼怪事。」
眾人哈哈大笑,田青文也是噗哧一笑,道:「我的馬兒走得慢,趕不上師叔他們,正行之間,忽聽得馬蹄聲響,一乘馬從後面馳來。馬上的乘客手裡拿著一個大葫蘆,仰脖子就著葫蘆嘴喝酒。我見他滿臉絡腮鬍子,在馬上醉得搖搖幌幌,還是咕嚕咕嚕的大喝,不禁笑了一聲。他轉過頭來,問道:『你是田歸農的女兒,是不是?』我道:『是啊,尊駕是誰?』他說道:『這個給你!』手指一彈,將這黃金小筆彈了過來,從我臉旁擦過,打落了我的耳環。我吃了一驚,他卻縱馬走了。我心下一直在嘀咕,不知他為甚麼給我這枝小筆。」
寶樹問道:「你認得此人麼?」田青文點點頭,輕聲道:「就是那個雪山飛狐胡斐。他給我小筆之時,我自然不認得他,他後來上得山來,與苗家妹子說話,我認出了他的聲音,再在板壁縫中一張,果然是他。」曹雲奇醋心又起,問道:「這小筆既是師祖爺的,那胡斐從何處得來?他給你幹麼?」
田青文對別人說話溫言軟語,但一聽曹雲奇說話,立時有不愉之色,全不理睬。
劉元鶴道:「那胡一刀既曾來過此間,定是在地下拾到,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筆。只是他死時胡斐生下不過幾天,怎能將小筆留傳給他?」熊元獻道:「說不定他將小筆留在家中,後來胡斐年長,回到故居,自然在父親的遺物中尋著了。」阮士中點頭道:「那也未始不可。這小筆中空,筆頭可以旋下,青文。你瞧瞧筆裡有何物事。」
田青文先將洞穴中拾到的小筆旋下筆頭,筆內空無一物,再將湖斐擲來的小筆筆頭旋下,只見筆管內藏著一個小小紙捲。眾人一齊圍攏,均想若無阮士中在此,實不易想到這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,筆管內居然還可藏物。
只見田青文攤開紙捲,紙上寫著十六個字,道:「天龍諸公,駕臨遼東,來時乘馬,歸時御風。」紙角下畫著一隻背上生翅膀的狐狸,這十六字正是雪山飛狐的手筆。
阮士中臉色一沉,道:「嘿,也未必如此!」他話是這麼說,但想到胡斐的本領,又想到他對天龍門人的行蹤知道得清清楚楚,卻也不禁慄慄自危。曹雲奇道:「師叔,甚麼叫『歸時御風』?」阮士中道:「哼,他說咱們都要死在遼東,變成他鄉之鬼,魂魄飄飄蕩蕩的乘風回去。」曹雲奇罵道:「操他奶奶的熊!」
天龍門諸人瞧著那小柬,各自沈思。寶樹、陶百歲、劉元鶴等諸人,目光卻早轉到四下裡的金銀珠寶之上。寶樹取過一柄單刀,就往冰上砍去,他砍了幾刀,斬開堅冰,捧了一把金珠在手,哈哈大笑。火光照耀之下,他手中金珠發出奇幻奪目的光采。眾人一見,胸中熱血上湧,各取兵刃,砍冰取寶。但砍了一陣,刀劍捲口,漸漸不利便了。原來眾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頂被左右雙僮削斷,這時攜帶的是從杜家莊上順手取來,並非精選的利器。各人取到珍寶,不住手的塞入衣囊,愈取的多,愈是心熱,但刀劍漸鈍,卻是越砍越慢。
田青文道:「咱們去拾些柴來,融冰取寶!」眾人轟然叫好。此事原該早就想到,但一見寶樹珍寶在手,人人迫不及待的揮刀挺劍砍冰。可是眾人雖然齊聲附和田青文的說話,卻沒一人移步去取柴。原來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,別人多取了珍寶。
寶樹向眾人橫目而顧,說道:「天龍門周世兄、飲馬川陶世兄、鏢局子的熊鏢頭,你們三位出去撿柴。我們在這裡留下的,一齊罷手休息,誰也不許私自取寶。」周陶熊三人雖將信將疑,但怕寶樹用強,只得出洞去撿拾枯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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