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7月19日 星期六

後記

後記

「雪山飛狐」的結束是一個懸疑,沒有肯定的結局。到底胡斐這一刀劈下去呢還是不劈,讓讀者自行構想。

這部小說於一九五九年發表,十多年來,曾有好幾位朋有和許多不相識的讀者希望我寫個肯定的結尾。仔細想過之後,覺得還是保留原狀的好,讓讀者們多一些想像 的餘地。有餘不盡和適當的含蓄,也是一種趣味。在我自己心中,曾想過七八種不同的結局,有時想想各種不同結局,那也是一項享受。胡斐這一刀劈或是不劈,在 胡斐是一種抉擇,而每一位讀者,都可以憑著自己的個性,憑著各人對人性和這個世界的看法,作出不同的抉擇。

關於李自成之死,有好幾種說法。第一種是「明史」說的,他在九宮山為村民擊斃,當時謠言又說是為神道所殛。第二種是「明紀」說他為村民所困,不能脫,自縊 而死。第三種是「明季北略」說他在羅公山軍中病死。第四種是「灃州志」所載,他逃到夾山出家為僧,到七十歲才坐化。第五種是「吳三桂演義」小說的想像,說 是為牛金星所毒殺。

歷史小說有想像的自由,可以不必討論。其他各種說法經後人考證,似乎都有疑點。何騰蛟的奏章中說:「為闖死確有證據、闖級未敢扶同、謹具實回奏事……道阻 音絕,無復得其首級報驗。今日逆首已誤死於鄉兵,而鄉兵初不知也……」得不到李自成的首級,總之是含含糊糊。清將阿濟格的奏疏則說:「有降卒言,自成竄入 九宮山,為村民所困,自縊死,屍朽莫辨。」屍首腐爛,也無法驗明正身。

江賓谷(名昱志)所撰「李自成墓誌」全文如下:

「何璘『灃州志』云:『李闖之死,野史載通城羅公山,「明史」載通城九宮山,其以為死於村民,一也。今按羅公山,實在黔陽,而九宮山實在通山縣,其言通 城,皆誤也。有孫教授為余言:李自成實竄灃州,至清化驛,隨十餘騎走牯牛壩,在今安福縣境。復乘騎去,獨竄石門之夾山為僧,今其墳尚在。』云云。余訝之, 特至夾山。見寺旁有石塔,覆以屋,塔面大書『奉天玉和尚』。前有碑,乃其徒野拂文,載和尚不知誰氏子。一老僧年七十餘,尚能言夾山舊事,云和尚順治初入 寺,事律門,不言來自何處,其聲似西人。後數年復有一僧來,云是其徒,乃宗門,號野拂,江南人,事和尚甚謹。和尚卒於康熙甲辰歲二月,約年七十。臨終,有 遺言於野拂,彼時幼,不與聞。似尚藏有遺像,命取視之,則高顴深頤,鴟目蝎鼻,狀貌猙獰,與『明史』所載正同。自成僭號奉天倡義大元帥,後復自稱新順王。 其自稱奉天玉和尚,蓋自寓加點以諱之。而野拂以宗門為律門弟子,事之甚謹,豈其舊日臣相與左右者與?『明史』於九宮山鉏死之自成,亦云:『我兵遣識者驗其 屍,朽莫辨。』而老僧親聞謦欬,其西音又足異也。」

所謂「西人」「西音」,指陝西人和陝西口音。李自成是陝西米脂縣人。李自成瞎了一隻眼睛,是在圍攻開封時給陳永福射瞎的,本是一個極明顯的特徵,但老僧描述奉天玉和尚時沒有提及,似是一個重大疑點。

李自成在此以前,當被明兵逼得勢窮力竭時,曾假死過一次,那是在崇禎十二年。他幼時做過和尚。阿英在劇本「李闖王」的考據中說:「……自成再過和尚生涯,也是『駕輕就熟』的,何況『成者為王,敗則為僧』,是中國的老一套呢!」

在小說中加插一些歷史背境,當然不必一切細節都完全符合史實,只要重大事件不違背就是了。至於沒有定論的歷史事件,小說作者自然更可選擇其中的一種說法來 加以發揮。但舊小說「吳三桂演義」和「鐵冠圖」敘述李自成故事,和眾所公認的事實距離太遠,以「鐵冠圖」中描寫費宮娥所刺殺的闖軍大將竟是李岩,為免自由 得過了份。

「雪山飛狐」於一九五九年在報上發表後,沒有出版過作者所認可的單行本。坊間的單行本,據我所見,共有八種,有一冊本、兩冊本、三冊本、七冊本之分,都是 書商擅自翻印的。總算承他們瞧得起,所以一直也未加理會。只是書中錯字很多,而翻印者強分章節,自撰回目,未必符合作者原意,有些版本所附的插圖,也非作 者所喜。

現在重行增刪改寫,先在「明報晚報」發表,出書時又作了幾次修改,約略估計,原書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寫過了。原書的脫漏粗疏之處,大致已作了一些改 正。只是書中人物寶樹、平阿四、陶百歲、劉元鶴等都是粗人,講述故事時語氣仍嫌太文,如改得符合各人身分,滿紙「他媽的」又未免太過不雅。限於才力,那是 無可如何了。

「雪山飛狐」有英文譯本,曾在紐約出版之〞Bridge〞雙月刊上連載。

「雪山飛狐」與「飛狐外傳」雖有關連,然而是兩部各自獨立的小說,所以內容並不強求一致。按理說,胡斐在遇到苗若蘭時,必定會想到袁紫衣和程靈素。但單就 「雪山飛狐」這部小說本身而言,似乎不必讓另一部小說的角色出現,即使只是在胡斐心中出現。事實上,「雪山飛狐」撰作在先,當時作者心中,也從來沒有袁紫 衣和程靈素那兩個人物。

第十回

第十回

胡斐見到苗人鳳發怒時神威凜凜,心中也自駭然,抱著苗若蘭不敢停留,搶到崖邊,一手拉索,溜下峰去。他知附近有個山洞人跡罕至,當下展開輕身功夫,直奔而去,手中雖抱了人,但苗若蘭身子甚輕,全沒滅了他奔跑之速。

不到一盞茶功夫,已抱著苗若蘭進了山洞,將棉被緊緊裹住她身子,讓她靠在洞壁,心中躊躇:「若要解她穴道,非碰到身子不可,如不解救,時間一長,她不會內功,只怕身子有損。」實在好生難以委決,當下取火摺點燃了一根枯枝。

火光下但見苗若蘭美目流波,俏臉生暈,便道:「苗姑娘,在下絕無輕薄冒瀆之意,但要解開姑娘穴道,難以不碰姑娘貴體,此事該當如何?」苗若蘭雖不能點頭示意,但目光柔和,似羞似謝,殊無半點怒色,胡斐大喜,先吹熄柴火,伸手到衾中在她幾處穴道上輕輕按摩,替她通了經脈。

苗若蘭手足漸能活動,低聲道:「行啦,多謝您!」胡斐急忙縮手,待要說話,卻不知說甚麼好,過了良久,才道:「適才冒犯,實是無意之過,此心光明磊落,天日可鑒,務請姑娘恕罪。」苗若蘭低聲道:「我知道。」

兩人在黑暗之中,相對不語。山洞外雖是冰天雪地,但兩人心頭溫暖,山洞中卻如春風和煦,春日融融。

過了一會,苗若蘭道:「不知我爹爹現下怎樣了。」胡斐道:「令尊英雄無敵,這些人不是他的對手。你放心好啦。」苗若蘭輕輕嘆了口氣,說道:「可憐的爹爹,他以為你……你對我不好。」胡斐道:「這也難怪,適才情勢確甚尷尬。」

苗若蘭臉上一紅,道:「我爹爹因有傷心之事,是以感觸特深,請胡爺不要見怪。」胡斐道:「甚麼事?」一問出口,立覺失言,想要用言語岔開,卻一時不知說甚麼好。他號稱雪山飛狐,平時聰明伶俐,機變百出,但今日在這個溫雅的少女之前,不知怎的,竟似變成了另一個人,顯得十分拙訥。

苗若蘭道:「此事說來有愧,但我也不必瞞你,那是我媽的事。」胡斐「啊」了一聲。苗若蘭道:「我媽做過一件錯事。」胡斐道:「人孰無過?那也不必放在心上。」苗若蘭緩緩搖頭,說道:「那是一件大錯事。一個女子一生不能錯這麼一次。我媽媽教這件事毀了,連我爹爹也險險給這事毀了。」

胡斐默然,心下已料到了幾分。苗若蘭道:「我爹是江湖豪傑。我媽卻是出身官家的一個千金小姐。有一次我爹無意之中救了我媽的性命,他們才結了親。兩人本來不大相配,那也罷了。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對,他常在我媽面前,誇獎你媽的好處。」

胡斐奇道:「我的母親?」苗若蘭道:「是啊。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時,你媽媽英風颯爽,比男子漢還有氣概。我爹平時閒談,常自羨慕令尊,說道:『胡大俠得此佳偶,活一日勝過旁人百年。』我媽聽了雖不言語,心中卻甚不快。後來天龍門的田歸農到我家來作客。他相貌英俊,談吐風雅,又能低聲下氣的討人喜歡。我媽一時糊塗,竟撇下了我,偷偷跟著那人走了。」

胡斐輕輕嘆了口氣,難以接口。苗若蘭話聲哽咽,說道:「那時我還只三歲,爹抱了我連夜追趕,他不吃飯不睡覺,連追三日三夜,終於趕上了他們。那田歸農見了我爹,那敢動手?我媽卻全力護著他。我爹見我媽媽對這人如此真心相愛,無可奈何,抱了我走了,回到家來生了一場大病,險些死去。他對我說,若不是見我孤苦伶仃,在這世上沒人照顧,他真不想活啦。一連三年,他不出大門一步,有時叫著:『蘭啊蘭,你怎地如此糊塗?』我媽媽的名字之中,也是有個『蘭』字的。」她說到此處,臉上一紅。要知當時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,旁人只知女子姓氏,只有對至親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,她這麼說,等於是對胡斐說自己名字中有個「蘭」字。

胡斐雖見不到她臉上神色,但聽她竟把家中最隱密的可恥私事,也毫不諱言的告知了自己,不禁大是感激,最後聽她提到她自己小名,更是如飲醇醪,頗有微醺薄醉之意,說道:「苗姑娘,那田歸農存心極壞,對你媽未必有甚麼真正的情意。」

苗若蘭嘆了口氣道:「我爹也是這麼說。只是他時常埋怨自己,說道若非他對我媽不夠溫存體貼,我媽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騙。我爹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但說到待人處世,卻不及田歸農了。那姓田的欺騙我媽,其實是想得我苗家家傳的一張藏寶之圖。可是他雖令我一家受苦,令我自幼就成了個無母之人,到頭來卻仍是白費了心機。我媽看穿了他的用心,臨終之時,仍將藏著地圖的鳳頭珠釵還給了我爹。」於是將劉元鶴在田歸農床底的所見所聞,說了一遍,最後說到那圖如何給寶樹他們搶去,那些人如何憑了闖王軍刀與地圖去找藏寶。

胡斐恨恨的道:「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。他畏懼你爹爹,又弄不到地圖,就想假手官家,將你爹爹擒住,好迫他交出圖來。那知天網恢恢,終於難逃孽報。唉,這寶藏不知害了多少人。」

他停了片刻,又道:「苗姑娘,我爹和我媽就是因這寶藏而成親的。」

苗若蘭道:「是麼?快說給我聽。」她雖矜持,究竟年紀幼小,心喜之下,伸手去握住了胡斐了手,但隨即覺得不妙,要待縮回,胡斐卻翻過手掌,輕輕握住了她手不放。苗若蘭臉上一紅,也就不再縮回,只覺胡斐手上熱氣,直透進自己的心裡。

胡斐道:「你道我媽是誰?她是杜希孟杜莊主的表妹。」苗若蘭更加驚奇,說道:「我自幼識得杜伯伯,爹爹卻從來沒提起過。」

胡斐道:「我在爹爹媽媽的遺書中得悉此事,想來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詳情。杜莊主得到一些線索,猜得寶藏必在雪峰附近,是以長住峰上找尋。只是他一來心思遲鈍,二來機緣不巧,始終參透不出藏寶的所在。我爹爹暗中查訪,卻反而先他得知。他進了藏寶之洞,見到田歸農的父親與你祖父死在洞中,正想發掘藏寶,那知我媽跟著來了。

「我媽的本事要比杜莊主高得多。我爹連日在附近出沒,她早已看出了端倪。她跟進寶洞,和我爹動起手來。兩人不打不成相識,互相欽慕,我爹就提求親之議。我媽說道: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撫養,若是讓我爹取去藏寶,那是對表哥不起,問我爹要她還是要寶藏,兩者只能得一。」

「我爹哈哈大笑,說道就是十萬個寶藏,也及不上我媽。他提筆寫了一篇文字,記述此事,封在洞內,好令後人發現寶藏之時,知道世上最寶貴之物,乃是兩心相悅的真正情愛,決非價值連城的寶藏。」

苗若蘭聽到此處,不禁悠然神往,低聲道:「你爹娘雖然早死,可比我爹媽快活得多。」

胡斐道:「只是我自幼沒爹沒娘,卻比你可憐得多了。」苗若蘭道:「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,就是拋盡一切,也要領你去撫養。那麼咱們早就可以相見啦。」胡斐道:「我若住在你家裡,只怕你會厭憎我。」

苗若蘭急道:「不!不!那怎麼會?我一定會待你很好很好,就當你是我親哥哥一般。」胡斐怦怦心跳,問道:「現在相逢還不遲麼?」苗若蘭不答,過了良久,輕輕說道:「不遲。」又過片刻,說道:「我很歡喜。」

古人男女風懷戀慕,只憑一言片語,便傳傾心之意。

胡斐聽了此言,心中狂喜,說道:「胡斐終生不敢有負。」

苗若蘭道:「我一定學你媽媽,不學我媽。」她這兩句話說得天真,可是語意之中,充滿了決心,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運,全盤交託給了他,不管是好是壞,不管將來是禍是福,總之是與他共同擔當。

兩人雙手相握,不再說話,似乎這小小山洞就是整個世界,登忘身外天地。

過了良久,苗若蘭才道:「咱們去找到我爹,一起走吧,別理杜莊主他們啦。」胡斐道:「好的。」可是他一生之中,從未有如此之樂,實是不願離開山洞。苗若蘭也有此心,覺得不如說些閒話,多留一刻好一刻,於是問道:「杜莊主既是你長親,何以你要跟他為難?」

胡斐恨恨的道:「這件事說來當真氣人。我媽臨終之時,拜懇你爹照看,養我成人。我媽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遺物,一通遺書,其中記明我的生日時辰,我胡家的籍貫、祖宗姓名,以及世上的親戚。後來變生不測,平四叔抱了我逃走。他以為你父有害我之意,見到遺書中有杜莊主的姓名,便抱了我前去投奔。那知杜莊主起心不良,想得我爹的武學秘本。他又隱約猜到我爹媽知道藏寶秘密,竟來搜查我媽給我的遺物。平四叔情知不妙,抱著我連夜逃下雪峰。我爹的武學秘本是帶走了,但我媽給我的一包遺物,卻失落在莊上。這次我跟他約會,是要問他為甚麼欺侮我一個幼年孤兒,又要向他要回我媽所遺的物事。」

苗若蘭道:「杜莊主對人溫和謙善,甚是好客,想不到待你這麼壞。」胡斐道:「這人假人假義,單是他陰謀害你爹爹,就可想見其餘……」隨即語意轉柔,說道:「不過現在我也不惱他了。若不是他,我又怎能跟你相逢?」

正說到此處,忽聽洞外傳來一陣兵刃相交之聲,隱隱夾雜著呼呵叱罵。只是聲音極沈極悶,胡斐依稀分辨得出,苗若蘭卻還道是風動松柏,雪落山巔。

胡斐道:「這聲音來自地底,那可奇了。你留在這裡,我瞧瞧去。」說著站起身來。苗若蘭道:「不,我跟你去。」胡斐也不願留她一人孤身在此,說道:「好。」攜著她手,出洞尋聲而去。

兩人在雪地上緩緩走出數十丈。這天是三月十五,月亮正圓,銀色的月光映著銀色的雪光,再與苗若蘭皎潔無暇的肌膚一映,當真是人間仙境,此夕何夕?這時胡斐早已除下自己長袍,披在苗若蘭身上。月光下四目交投,於身外之事,竟是全不縈懷。

兩人心中柔和,古人詠嘆深情蜜意的詩句,忽地一句句似脫口而出。胡斐不自禁低聲說道:「宜言飲酒,與子偕老。」苗若蘭仰起頭來,望著他的眼睛,輕輕的道:「琴瑟在御,莫不靜好。」這是「詩經」中一對夫婦的對答之詞,情意綿綿,溫馨無限。突然之間,地底呼聲轉劇,兩人當即止步,側耳傾聽。

胡斐一辨聲音,說道:「他們找到了寶藏所在,正在地下廝殺爭奪。」他從父親遺書之中得知寶藏地點,曾進入數次,取出父母當年封存的文字,又取了田歸農之父的黃金小筆。這日早晨他用小筆投射田青文,就是示警之意。他雖知寶藏所在,但體念父母遺志,不肯發掘。這時辨聲知向,料定寶樹等必是見財眼紅,正在互相爭奪。

胡斐所料絲毫不錯,那地底山洞之中,天龍門、飲馬川山寨、平通鏢局諸路人馬,為了爭奪寶物,正自殺成一團。寶樹袖手旁觀,只是冷笑,心想且讓你們打個三敗俱傷,老僧再慢慢一個個的收拾。

周雲陽與熊元獻又是扭在一起,在地下滾來滾去。兩人突然間滾到了火堆之旁。初時互欲將對方壓在火上,那知幾個打滾,險險將火頭壓熄,寶樹罵道:「壓滅了火,大夥兒都凍死麼?」伸出右腳,抄到周雲陽身底一挑,兩個人一齊飛了起來,騰的一聲,落在地下。

寶樹嘿嘿一笑,彎腰拿起幾根粗柴,添入火堆。正要挺直身子,忽見火光突突跳跳,在對面冰壁上映出兩個人影,人影也在微微跳動。寶樹吃了一驚,轉過身來,見山洞口並肩站著兩人。一個臉帶嬌羞,乃是苗若蘭,另一個虯髯戟張、眼露殺氣,卻是雪山飛狐胡斐。

寶樹「啊」的一聲,右手一揚,一串鐵念珠激飛而出。念珠初擲出似是一串,其實串著鐵珠的絲線早被他捏斷,數十顆鐵珠忽然上下左右,分打胡苗二人的要害。這是他苦練十餘年的絕技,恃以保身救命,臨敵之時從未用過,此時陡逢大敵,事勢緊迫,立施殺手。

胡斐一聲冷笑,踏上一步,擋在苗若蘭身前。寶樹見他並無特異功夫擋避,心下大喜,暗道:「原來你裝模作樣,功夫也不過爾爾,這番可要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了。」正自得意,但見胡斐雙手衣袖倏地揮出,已將數十顆來勢奇急的鐵念珠盡行捲住,衣袖振處,嗒嗒急響,如落冰雹,鐵念珠都飛向冰壁,只打得碎冰四濺。

寶數一見之下,不由得心膽俱裂,急忙倒躍,退在曹雲奇身後,生怕胡斐跟著上前,大叫一聲:「不好了!」雙手抓住曹雲奇背心,提起他一個魁偉長大的身子,就往火堆中擲將過去。他本意將火堆壓滅,好教胡斐瞧不見自己,那知道火堆剛得他添了乾柴,燒得正旺。曹雲奇跌在火中,衣服著火,洞中更是明亮。

胡斐見寶樹一上來就向自己和苗若蘭猛施毒手,想起平阿四適才所言,這和尚卑鄙貪財,害了自己父母性命,心中怒火大熾,立時也如那火堆一般燒了起來,一彎腰抄起了一把珠寶,托在左手掌心,右手食指不住彈動。

但見珍珠、珊瑚、碧玉、瑪瑙、翡翠、寶石、貓兒眼、祖母綠、各種各樣的珍物,如雨點般往寶樹身上飛去。每一塊寶物射到,都打得他劇痛難當。寶樹縱高竄低,竭力閃避,但胡斐手指彈出,珍寶飛到,準頭竟是不偏半點,洞中人數不少,這些珠寶卻始終不碰到別人身上。

劉元鶴、陶百歲等見此情景,個個貼身冰壁,一動也不敢動。寶樹初時還東西奔躍,後來足踝上連中了兩塊碧玉,竟自倒地,再也站不起來,高聲號叫,在地下滾來滾去。他先前只愁珍寶不多,此時卻但願珍寶越少越好。

胡斐越彈手勁越重,有意避開寶樹的要害,要讓他多吃些苦頭。眾人縮在洞角,凝神觀看,個個嚇得心驚肉跳,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。

苗若蘭聽寶樹叫得悽慘,心中不忍,低聲道:「這人確是很壞,但也夠他受的了。饒了他吧!」胡斐生平除惡務盡,何況這人正是殺父害母的大仇人,但一聽苗若蘭之言,突然覺得自己正處於極大幸福之中,對這世上最大的惡人,憎恨之心也登時淡了許多,當即左手一擲,掌中餘下的十餘件珍寶激飛而出,叮叮噹噹一陣響,盡數嵌在冰壁之中。

眾人盡皆駭然,暗道:「這些珍寶若要寶樹受用,單只一件就要了他的性命。」

胡斐橫眉怒目,自左至右逐一望過去,眼光射到誰的臉上,誰就不自禁的低下頭去,不敢與他目光相接。洞中寂靜無聲。寶樹身上雖痛,卻也不敢發出半聲呻吟。

隔了良久,胡斐喝道:「各位如此貪愛珍寶,就留在這裡陪伴寶藏吧!」說著攜了苗若蘭的手,轉身便出。

眾人萬料不到他居然肯這麼輕易罷手,個個喜出望外,但聽他二人腳步聲在隧道中逐漸遠去,各人齊聲低呼,俯身又去撿拾珠寶。

胡斐和苗若蘭來到兩塊圓岩之外。胡斐道:「我們在這裡等上一會,瞧他們出不出來。那一個貪念稍輕,自行出來,就饒了他的性命。」

洞內各人雙手亂扒,拼命的執拾珠寶,只恨爹娘當時少生了自己兩三隻手。過了良久,突然隧道中傳來一陣鬱悶的軋軋之聲,眾人初尚不解,轉念之間,個個驚得臉如土色,齊叫:「啊喲,不好啦!」「他堵死了咱們出路。」「快跟他拼了。」眾人情急之下,爭先恐後的擁出,奔到圓岩之後,果見那塊巨岩已被胡斐推回原處,牢牢的堵住了洞門。

洞門甚窄,在外尚有著力之處,內面卻只容得一人站立,岩面光滑,無所拉扯,這麼一堵上,過不多時,融化了的冰水重行凍結,若非外面有人來救,洞內諸人萬萬不能出來。

苗若蘭心中不忍,道:「你要他們都死在裡面麼?」胡斐道:「你說,裡面那一個是好人,饒得他活命?」

苗若蘭嘆了口氣,道:「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,我不知道還有誰是真正的好人。可是,你總不能把天下的壞人都殺了啊。」胡斐一怔,道:「我那算得是好人?」

苗若蘭抬頭望著他,說道:「我知道你是好的。我沒見你面的時候就知道啦!大哥,你可知在甚麼時候,我這顆心就已交了給你?」

這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「大哥」,可是這一聲叫得那麼自然流暢,隨隨便便得脫口而出,卻似已經叫了一輩子一般。胡斐再也抑制不住,張臂抱住了她。苗若蘭伸手還抱,倚在他的懷中。兩人摟抱在一起,但願這一刻無窮無盡。

兩人這樣抱著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然洞口傳進來幾下腳步之聲。胡斐心道:「不好!我堵死別人,別要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,令友別人來堵死了我們。」手臂摟著苗若蘭不放,急步搶出洞去。

月光之下,但見雪地裡有兩人在發力奔跑,顯然便是雪峰上與自己動過手的武林豪客。胡斐笑道:「你爹爹把那些傢伙都趕跑啦。」彎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,手指用勁,這把雪立時團得堅如鐵石。他手臂一揮,雪團直飛過去,擊中前面一人後腰。那人一交俯跌,再也站不起來。後面一人吃了一驚,回過頭來,一個雪團飛到,正中胸口,立時仰天摔倒。兩人跌法不同,卻是同樣的再不站起。

胡斐哈哈一笑,忽然柔聲道:「你甚麼時候把心交給了我?我想一定沒我早。我第一眼瞧你,我……我就管不住自己了。」苗若蘭輕聲道:「十年之前,那時候我還只七歲,我聽爹爹說你爹媽之事,心中就儘想著你。我對自己說,若是那個可憐的孩子活在世上,我要照顧他一生一世,要教他快快活活,忘了小時候別人怎樣欺侮他、虧待他。」

胡斐心下感激,不知說甚麼才好,只是緊緊的將她摟在懷裡,眼光從她肩上望去,忽見雪峰上幾個黑影,正沿著繩索往下急溜。

胡斐叫道:「咱們幫你爹爹截住這些歹人。」說著足底加勁,抱著苗若蘭急奔,片刻間已到了雪峰之下。

這時兩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實地,上有幾名正急速下溜。胡斐放下苗若蘭,雙手各握一個雪團,雙臂齊揚,峰下兩名豪客應聲倒地。

胡斐正要再擲雪團,投擊尚未著地之人,忽聽半山間有人朗聲說道:「是我放人走路,旁人不必攔阻。」這兩句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半山裡飄將下來,洪亮清朗,正是苗人鳳的說話。

苗若蘭喜叫:「爹爹!」胡斐聽這聲音尚在百丈之外,但語音遙傳,若對其面,金面佛內力之深,卻是已所莫及,不禁大為欽佩,雙手一振,扣在掌中的雪團雙雙飛出,又中躺伏在地的兩名豪客身上,不過上次是打穴,這次卻是解穴。那二人蠕動了幾下,撐持起來,發足狂奔而去。

但聽半空中苗人鳳叫道:「果然好俊功夫,就可惜不學好。」這十二字評語,一字近似一字,只見他又瘦又長的人形緣索直下,「好」字一脫口,人已站在胡斐身前。

兩人互相對視,均不說話。但聽四下裡乞乞擦擦,盡是踏雪之聲,這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性命的,都四散走了。

月光下只見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,正是杜希孟杜莊主。他將一個尺來長的包裹遞給胡斐,顫聲道:「這是你媽的遺物,裡面一件不少,你收著吧。」胡斐接在手中,似有一股熱氣從包裹傳到心中,全身不禁發抖。

苗人鳳見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裡蹣跚遠去,心想此人文武全才,結交遍於天下,也算得是個人傑,與自己二十餘年的交情,只因一念之差,落得身敗名裂,實是可惜。他不知杜希孟與胡斐之母有中表之親,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來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兒,當下緩緩轉過頭來,只見女兒身披男人袍服,怯生生的站在雪中,心想眼前此人雖然救了自己性命,卻玷污了女兒清白,念及亡妻失節之事,恨不得殺盡天下輕薄無行之徒,一時胸口如要迸裂,低沈著聲音道:「跟我來!」說著轉身大踏步便走。

苗若蘭叫道:「爹,是他……」苗人奉沈默寡言,素來不喜多說一個字,也不喜多聽一個字,此時盛怒之下,更不讓女兒多說。他見胡斐伸手去拉女兒,喝道:「好大膽!」閃身欺近,左手倏地伸出,破蒲扇一般的手掌已江湖斐左臂握住,說道:「蘭兒你留在這兒,我和這人有幾句話說。」說著向右側一座山峰一指。那山峰雖遠不如玉筆峰那麼高聳入雲,但險峻巍峨,殊不少遜。他放開胡斐手臂,向那山峰急奔過去。

胡斐道:「蘭妹,你爹既這般說,我就過去一會兒,你在這裡等著。」苗若蘭道:「你答應我一件事。」胡斐道:「別說一件,就是千件萬件,也全憑你吩咐。」苗若蘭道:「我爹若要你娶我……」最後兩字聲若蚊鳴,幾不得聞,低下了頭,羞不可抑。

胡斐將適才從杜希孟手裡接來的包裹交在她手裡,柔聲道:「你放心。我將我媽的遺物交於你手。天下再沒一件文定之物,能有如此隆重的。」

苗若蘭接過包裹,身子不自禁的微微顫動,低聲道:「我自然信得過你。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氣,若是他惱了你,甚至罵你打你,你都瞧在我臉上,便讓了他這一回。」胡斐笑道:「好,我答應你。」遠遠望去,只見苗人鳳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間倏忽出沒,正自極迅捷的向山峰奔上,當下輕輕的在苗若蘭的臉頰上親了一親,提氣向苗人鳳身後跟去。

他順著雪地裡的足跡,一路上山,轉了幾個彎,但覺山道愈來愈險,當下絲毫不敢大意,只怕一個失足,摔得粉身碎骨。奔到後來,山壁間全是凝冰積雪,滑溜異常,竟難有下足之處,心道:「苗大俠故意選此險道,必是考較我的武功來著。」於是展開輕功,全力施為,山道越險,他竟奔得越快。

又轉過一個彎,忽見一條瘦長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塊凸出的石上,身形襯著深藍色的天空,猶似一株枯槁得老樹,正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。

胡斐一怔,急忙停步,雙足使出「千斤墜」功夫,將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。苗人鳳低沈著嗓子說道:「好,你有種跟來。上吧!」他背向月光,臉上陰沈沈的瞧不清楚神色。

胡斐喘了口氣,面對著這個自己生平想過幾千幾萬遍之人,一時之間竟爾沒了主意: 「他是我殺父仇人,可是他又是若蘭的父親。」

「他害得我一生孤苦,但聽平四叔說,他豪俠仗義,始終沒對不起我的爹媽。」

「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武功藝業,舉世無雙,但我偏不信服,倒要試試是他強呢還是我強?」

「他苗家與我胡家累世為仇,百餘年來相斫不休,然而他不傳女兒武功,是不是真的要將這場世仇至他而解?」

「適才我救了他的性命,可是他眼見我與若蘭同床共被,認定我對他女兒輕薄無禮,不知能否相諒?」

苗人鳳見胡斐神情粗豪,虯髯戟張,依稀是當年胡一刀的模樣,不由得心中一動,但隨即想起,胡一刀之子早已為人所害,投在滄州河中,此人容貌相似,只是偶然巧合,想起他欺辱自己的獨生愛女,怒火上沖,左掌一揚,右拳呼的一聲,衝拳直出,猛往胡斐胸口擊去。

胡斐與他相距不過數尺,見他揮拳打來,勢道威猛無比,只得出掌擋架。兩人拳掌相交,身子都是一震。

苗人鳳自那年與胡一刀比武以來,二十餘年來從未遇到敵手,此時自己一拳被胡斐化解,但覺對方掌法精妙,內力深厚,不禁敵愾之心大增,運掌成風,連進三招。

胡斐一一拆開,到第三招上,苗人鳳掌力極猛,他雖急閃避開,但身子連幌幾幌,險險墜下峰去,心道:「若再相讓,非給他逼得摔死不可。」眼見苗人鳳左足飛起,急向自己小腹踢到,當即右拳左掌,齊向對方面門拍擊,這一招攻敵之不得不救,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。

胡斐這一招用的雖是重手,究竟未出全力。但高手比武,半點容讓不得,苗人鳳伸臂相格,使的卻是十成力。四臂相交,咯咯兩響,胡斐只覺胸口隱隱發痛,急忙運氣相抵。豈知苗人鳳的拳法剛猛無比,一佔上風,拳勢愈來愈強,再不容敵人有喘息之機。若在平地,胡斐原可跳出圈子,逃開數步,避了他掌風的籠罩,然後反身再鬥,但在這巉崖峭壁之處,實是無比可退,只得咬緊牙關,使出「春蠶掌法」,密密護住全身各處要害。

這「春蠶掌法」招招全是守勢,出手奇短,抬手踢足,全不出半尺之外,但招數綿密無比,周身始終不露半點破綻。這路掌法原本用於遭人圍攻而大處劣勢之時,不求有功,但求無過,雖守得緊密,確有一個極大不好處,一開頭即是「立於不勝之地」,名目叫做「春蠶掌法」,確是作繭自縛,不能反擊,不論敵人招數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綻,若非改變掌法,永難克敵制勝。

苗人鳳一招緊似一招,眼見對方情勢惡劣,但不論自己如何強攻猛擊,胡斐必有方法解救,只是他但守不攻,自己卻無危險,當下不顧防禦,十分力氣全用在攻堅破敵之上。

鬥到酣處,苗人鳳一拳打出,胡斐一避,那拳打在山壁之上,冰凌飛濺,一小塊射上了他左眼。眼皮極是柔軟,這一下又是出乎意料之外,難以防備,胡斐但覺眼上劇痛,雖不敢伸手去揉,拳腳上總是一緩。苗人鳳乘勢搶進,靠身山壁,已將胡斐逼在外檔。

此時強弱優劣之勢已判,胡斐半身凌空,祇要足底微出,身子稍有不穩,立時掉下山谷,苗人鳳卻是背心向著山壁,招招逼迫對手硬接應架。胡斐極是機伶,卻也偏不上這個當,出手柔韌滑溜,盡力化解來勢,決不正面相接。

兩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間,平手相鬥,胡斐已未必能勝,現下加上許多不利之處,如何能夠持久?又鬥數招,苗人鳳忽地躍起,連踢三腳。胡斐急閃相避,但見對手第三腳踢過,雙掌齊出,直擊自己胸口。這兩掌難以化解,自己站立之處又是無可避讓,只得也是雙掌拍出,硬接來招。

四掌相交,苗人鳳大喝一聲,勁力直透掌心。胡斐身子一幌,急忙運勁反擊。兩人都將畢生功力運到了掌上,這是硬碰硬的比拼,半點取巧不得。兩人氣凝丹田,四目互視,竟是僵住了再也不動。

苗人鳳見他武功了得,不由得暗暗驚心:「近年來少在江湖上走動,竟不知武林中出了這等厲害人物!」雙腿稍彎,背脊已靠上山壁,一收一吐,先江胡斐的掌力引將過來,然後藉著山壁之力,猛推出去,喝道:「下去!」

這一推本就力道強勁無比,再加上借了山壁的反激,更是難以抵擋,胡斐身子連幌,左足已然凌空。但他下盤之穩,實是非同小可,右足在山崖邊牢牢定住,宛似鐵鑄一般。苗人鳳連催三次勁,也只能推得他上身幌動,卻不能使他右足移動半分。

苗人鳳暗暗驚佩:「如此功夫,也可算得是曠世少有,只可惜走上了邪路。他年歲尚輕,今日若不殺他,日後遇上,未必再是他敵手。他恃強為惡,世上有誰能制?」想到此處,突然間左足一登,一招「破碑腳」,猛往胡斐右膝上踹去。

胡斐全靠單足支持,眼見他一腳踹到,無可閃避,嘆道:「罷了,罷了,我今日終究命喪他手。」危難中死中求生,右足一登,身子斗然拔起丈餘,一個鷂子翻身,凌空下擊。苗人鳳道:「好!」肩頭一擺,撞了出去。胡斐雙拳打中了他肩頭,卻被他巨力一撞,跌出懸崖,向下直墜。

胡斐慘然一笑,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一閃:「我自幼孤苦,可是臨死之時得蒙蘭妹傾心,也自不枉了這一生。」突然臂上一緊,下墜之勢登時止住,原來苗人鳳已抓住他手臂,將他拉了上來,喝道:「你曾救我性命,現下饒你相報。一命換一命,誰也不虧負了誰。來,咱們重新打過。」說著站在一旁,與胡斐並排而立,不再佔倚壁之利。

胡斐死裡逃生,已無鬥志,拱手說道:「晚輩不是苗大俠敵手,何必再比?苗大俠要如何處置,晚輩聽憑吩咐就是。」苗人鳳皺眉道:「你上手有意相讓,難道我就不知?你欺苗人鳳年老力衰,不是你對手麼?」胡斐道:「晚輩不敢。」苗人鳳喝道:「出手!」胡斐要解釋與苗若蘭同床共衾,實是出於意外,決非存心輕薄,說道:「在那廂房之中……」

苗人鳳聽他提及「廂房」二字,怒火大熾,劈面就是一掌。胡斐只得接住,經過了適才之事,知道只要微一退讓,立時又給他掌力罩住,只得全力施為。兩人各展平生絕藝,在山崖邊拳來腳往,鬥智鬥力,鬥拳法,鬥內功,拆了三百餘招,竟是難分勝敗。

苗人鳳愈鬥心下愈疑,不住想到當年在滄州與胡一刀比武之事,忽地向後躍開兩步,叫道:「且住!你可識得胡一刀麼?」

胡斐聽他提到亡父之名,悲憤交集,咬牙道:「胡大俠乃前輩英雄,不幸為奸人所害。我若有福氣能得他教誨幾句,立時死了,也所甘心。」

苗人鳳心道:「是了,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。眼前此人也不過二十多歲,焉能相識?他這幾句話說得甚好,若不是他欺辱蘭兒,單憑這幾句話,我就交了他這個朋友。」順手在山邊折下兩根堅硬的樹枝,掂了一掂,重量相若,將一根拋給胡斐,說道:「咱們拳腳難分高下,兵刃上再決生死。」說著樹枝一探,左手捏了劍訣,樹枝走偏鋒刺出,使的正是天下無雙、武林絕藝的「苗家劍法」。雖是一根小小樹枝,但刺出時勢夾勁風,又狠又準,要是給尖梢刺上了,實也與中劍無異。

胡斐見來勢厲害,那敢有絲毫怠忽,樹枝一擺,向上橫格,這一格剛中帶柔,卻是名家手法。苗人鳳一怔,心道:「怎麼他武功與胡一刀這般相似?」但高手相鬥,刀劍一交,後著綿綿而至,決不容他有絲毫遲疑的餘裕,但見胡斐樹刀格過,跟著提手上撩,苗人鳳揮樹劍反削,教他不得不迴刀相救。

這一番惡鬥,胡斐一生從未遇過。他武功全是憑著父親傳下遺書修習而成,招數雖然精妙,實戰經驗畢竟欠缺,功力火候因年歲所限,亦未臻上乘,好在年輕力壯,精力遠過對方,是以數十招中打得難解難分。兩人迭遇險招,但均在極危急下以巧妙招數拆開。胡斐奮力拆鬥,心中佩服:「金面佛苗大俠果然名不虛傳,若他年輕二十歲,我早已敗了。難怪當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,當真英雄了得。」

兩人均知要憑招數上勝得對方,極是不易,但只須自己背脊一靠上山壁,佔了地利,這一場比拼就是勝了。因此都是竭力要將對方逼向外圍,爭奪靠近山壁的地勢。但兩人招招扣得緊密,只要向內緣踏進半步,立時便受對方刀劍之傷。

鬥到酣處,苗人鳳使一招「黃龍轉身吐鬚勢」疾刺對方胸口,眼見他無處閃避,而樹刀砍在外檔,更是不及回救。

胡斐吃了一驚,忙伸手在他樹枝上橫撥,右手一招「伏虎式」劈出。苗人鳳叫了一聲:「好!」樹劍一抖。胡斐左手手指劇痛,急忙撒手。

苗人鳳踏上半步,正要刺出一招「上步摘星式」,那知崖邊堅壁給二人踏得久了,竟漸漸鬆裂融化,他劍勢向前,全身重量盡在後邊的左足之上,只聽喀喇一響,一塊岩石帶著冰雪,墜入下面深谷。

苗人鳳腳底一空,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,胡斐大驚,忙伸手去拉。只是苗人鳳一墜之勢著實不輕,雖然拉住了他袖子,可是一帶之下,連自己也跌出崖邊。

二人不約而同的齊在空中轉身,貼向山壁,施展「壁虎遊牆功」,要爬回山崖。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,滑溜無比,那「壁虎遊牆功」竟然施展不出,莫說是人,就當真壁虎到此,只怕也遊不上去。可是上去雖然不能,下墜之勢卻也緩了。

二人慢慢溜下,眼見再溜十餘丈,是一塊向外凸出的懸岩,如不能在這岩上停住,那非跌個粉身碎骨不可。念頭剛轉得一轉,身子已落在岩上。二人武功相若,心中所想也是一模一樣,當下齊使「千斤墜」功夫,牢牢定住腳步。

岩面光圓,積了冰雪更是滑溜無比,二人武功高強,一落上岩面立時定身,竟沒滑動半步。只聽格格輕響,那數萬斤重的巨岩卻搖晃了幾下。原來這塊巨岩橫架山腰,年深月久,岩下砂石漸漸脫落,本就隨時都能掉下谷中,現下加上了二人重量,砂石夾冰紛紛下墜,巨岩越幌越是厲害。

那兩根樹枝隨人一齊跌在岩上。苗人鳳見情勢危急異常,左掌拍出,右手已拾起一根樹枝,隨即「上步雲邊摘月」,挺劍斜刺。胡斐頭一低,彎腰避劍,也已拾起樹枝,還了一招「拜佛聽經」。

兩人這時使的全是進手招數,招招狠極險極,但聽得格格之聲越來越響,腳步難以站穩。兩人均想:「只有將對方逼將下去,減輕岩上重量,這巨岩不致立時下墜,自己才有活命之望。」其時生死決於瞬息,手下更不容情。

片刻間交手十餘招,苗人鳳見對方所使的刀法與胡一刀當年一模一樣,疑心大盛,只是形格勢禁,實無餘暇相詢,一招「返腕翼德闖帳」削出,接著就要使出一招「提撩劍白鶴舒翅」。這一招劍掌齊施,要逼得對方非跌下岩去不可,只是他自幼習慣使然,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聳。

其時月明如洗,長空一碧,月光將山壁映得一片光亮。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,猶似鏡子一般,將苗人鳳背心反照出來。

胡斐看得明白,登時想起平阿四所說自己父親當年與他比武的情狀,那時母親在他背後咳嗽示意,此刻他身後放了一面明鏡,不須旁人相助,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,當下一招「八方藏刀式」,搶了先著。

苗人鳳這一招「提撩劍白鶴舒翅」只出得半招,全身已被胡斐樹刀罩住。他此時再無疑心,知道眼前此人必與胡一刀有極深的淵源,嘆道:「報應,報應!」閉目待死。

胡斐舉起樹刀,一招就能將他劈下岩去,但想起曾答應過苗若蘭,決不能傷她父親。然而若不劈他,容他將一招「提撩劍白鶴舒翅」使全了,自己非死不可,難道為了相饒對方,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麼?

霎時之間,他心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:

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,教自己一生孤苦,可是他豪氣干雲,是個大大的英雄豪傑,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,按理這一刀不該劈將下去;但若不劈,自己決無活命之望,自己甫當壯年,豈肯便死?倘若殺了他吧,回頭怎能有臉去見苗若蘭?要是終生避開她不再相見,這一生活在世上,心中痛苦,生不如死。

那時胡斐萬分為難,實不知這一刀該當劈是不劈。他不願傷了對方,卻又不願賠上自己性命。

他若不是俠烈重意之士,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,更無躊躇。但一個人再慷慨豪邁,卻也不能輕易把自己性命送了。當此之際,要下這決斷實是千難萬難……

苗若蘭站在雪地之中,良久良久,不見二人歸來,當下緩緩打開胡斐交給她的包裹。只見包裹是幾件嬰兒衣衫,一雙嬰兒鞋子,還有一塊黃布包袱,月光下看得明白,包上繡著「打遍天下無敵手」七個黑字,正是她父親當年給胡斐裹在身上的。

她站在雪地之中,月光之下,望著那嬰兒的小衣小鞋,心中柔情萬種,不禁痴了。

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和她相會,他這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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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

第九回

雪山飛狐胡斐與烏蘭山玉筆風杜希孟莊主相約,定三月十五上峰算一算昔日舊帳,但首次上峰,杜莊主外出未歸,卻與苗若蘭酬答了一番。他下得峰來,心中怔忡不定,眼中所見,似乎只是苗若蘭的倩影,耳中所聞,盡是她彈琴和歌之聲。他與平阿四、左右雙僮在山洞中飽餐一頓乾糧,眼見平阿四傷勢雖重,性命卻是無礙,心中甚慰。當下躺在地下閉目養神,但雙目一閉,苗若蘭秀麗溫雅的面貌更是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出現。

胡斐睜大眼睛,望著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,苗若蘭的歌聲卻又似隱隱從石壁中透了出來。他嘆了一口長氣,心想:「我儘想著她幹麼?她父親是殺害我父的大仇人,雖說當時她父親並非有意,但我父總是因此而死。我一生孤苦伶仃,沒爹沒娘,盡是拜她父親之賜。我又想她幹麼?」言念及此,恨恨不已,但不知不覺又想:「那時她尚未出世,這上代怨仇,與她又有甚麼相干?唉!她是千金小姐,我是個流蕩江湖的苦命漢子,何苦沒來由自尋煩惱?」

話雖是這般說,可是煩惱之來,啟是輕易擺脫得了的?倘若情絲一斬便斷,那也算不得是情絲了。

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將近一個時辰,心中所思所念,便是苗若蘭一人。他偶爾想到:「莫非對頭生怕敵我不過,安排下了這美人之計?」但立即覺得這念頭太也褻瀆了她,心中便道:「不,不,她這樣天仙一般的人物,豈能做這等卑鄙之事。我怎能以小人之心,冒犯於她?」眼見天色漸黑,再也按捺不住,對平阿四道:「四叔,我再上峰去。你在這裡歇歇。」

他展開輕身功夫,轉眼又奔到峰下,援索而上。一見杜家莊莊門,已是怦然心動。進了大廳,卻見莊中無人相迎,不禁微感詫異,朗聲說道:「晚輩胡斐求見,杜莊主可回來了麼?」連問幾遍,始終無人回答。他微微一笑,心想:「杜希孟枉稱遼東大豪,卻這般躲躲閃閃,裝神弄鬼。你縱安排下奸計,胡某又有何懼?」

他在大廳上坐了片刻,本想留下幾句字句,羞辱杜希孟一番,就此下峰,不知怎的,對此地竟是戀戀不捨,當下走向東廂房,推開房門,見裡面四壁圖書,陳設得甚是精雅。於是走將進去,順手取過一本書來,坐下翻閱。可是翻來翻去,那裡看得進一字入腦,心中只唸著一句話:「她到那裡去了?她到那裡去了?」

不久天色更加黑了,他取出火摺,正待點燃蠟燭,忽聽得莊外東邊雪地裡輕輕的幾下擦擦之聲。他心中一動,知有高手踏雪而來。須知若在實地之上,人人得以躡足悄行,但在積雪中卻是半點假借不得,功夫高的落足輕靈,功夫淺的腳步滯重,一聽便知。胡斐聽了這幾下足步聲,心想:「倒要瞧瞧來的是何方高人。」當下將火摺揣回懷中,傾耳細聽。

但聽得雪地裡又有幾人的足步聲,竟然個個武功甚高。胡斐一數,來的共有五人,只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三下擊掌,莊外有人回擊三下,過不多時,莊外又多了六人。胡斐雖然藝高人膽大,但聽高手畢集,轉眼間竟到了十一人之多,心下野不免驚疑不定,尋思:「先離此莊要緊,對方大邀幫手,我這可是寡不敵眾。」當下走出廂房,正待上高,忽聽屋頂喀喀幾響,又有人到來。

胡斐急忙縮回,分辨屋頂來人,居然又是七名好手。只聽屋頂上有人拍了三下手掌,莊外還了三下,屋頂七人輕輕落在庭中,逕自走向廂房。他想敵人眾多,這番可須得出奇制勝,事先原料杜希孟會邀請幫手助拳,但想不到竟請了這麼多高手到來。耳聽那七人走向房門,當下縮身在屏風之後,要探明敵人安排下甚麼機關,如何對付自己。

但聽噗的一聲,已有人幌亮火摺。胡斐心想屏風後藏不住身,遊目一瞥,見床上羅帳低垂,床前卻無鞋子,顯是無人睡臥,當下提一口氣,輕輕走到床前,揭開羅帳,坐上床沿,鑽進了被裡。這幾下行動輕巧之極,房外七人雖然都是高手,竟無一人知覺。

可是胡斐一進棉被,卻是大吃一驚,觸手碰到一人肌膚,輕柔軟滑,原來被中竟睡著一個女子。他正要一滾下床,眼前火光閃動,已有人走進房來。一人拿著蠟燭在屏風後一探,說:「此處沒人,咱們在這裡說話。」說著便在椅上坐下。

此時胡斐鼻中充滿幽香,正是適才與苗若蘭酬唱時聞到的,一顆心直欲跳出腔子來,心道:「難道她竟是苗姑娘?我這番唐突佳人,那當真是罪該萬死。但我若在此刻跳將出去,那幾人見她與我同床共衾,必道有甚曖昧之事。苗姑娘一生清名,可給我毀了。只得待這幾人走開,再行離床致歉。」

他身子微側,手臂又碰到了那女子上臂肌膚,只覺柔膩無比,竟似沒穿衣服,驚得急忙縮手。其實田青文除去苗若蘭的外裳,尚留下貼身小衣,但胡斐只道她身子裸露,閉住了眼既不敢看,手腳更不敢稍有動彈,忙吸胸收腹,悄悄向外床挪移,與她身子相距略遠。

他雖閉住了眼,但鼻中聞到又甜又膩、蕩人心魄的香氣,耳中聽到對方的一顆心在急速跳動,忍不住睜開眼來,只見一個少女向外而臥,臉蛋兒羞得與海棠花一般,卻不是苗若蘭是誰,燭光映過珠羅紗帳照射進來,更顯得眼前枕上,這張臉蛋嬌美艷麗,難描難畫。

胡斐本想只瞧一眼,立即閉眼,從此不看,但雙目一合,登時意馬心猿,把持不住,忍不住又眼睜一線,再瞧她一眼。

苗若蘭被點中了穴道,動彈不得,心中卻有知覺,見胡斐忽然進床與自己並頭而臥,初時驚惶萬分,只怕他欲圖非禮,當下閉著眼睛,只好聽天由命。那知他躺了片刻,非但不挨近身子,反而向外移開。不禁懼意少減,好奇心起,忍不住微微睜眼,正好胡斐也正睜眼望她。四目相交,相距不到半尺,兩人都是大羞。

只聽得屏風外有人說道:「賽總管,你當真是神機妙算,人所難測。那人就算不折不扣,當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英雄豪傑,落入了你這羅網,也要教他插翅難非。」

拿著蠟燭的人哈哈大笑,放下燭臺,走到屏風之外,道:「張賢弟,你也別儘往我臉上貼金。事成之後,我總忘不了大家的好處。」

胡斐與苗若蘭聽了兩人之言,都是吃了一驚,這些人明是安排機關,要加害金面佛苗人鳳。苗若蘭不知江湖之事,還不怎樣,心想爹爹武功無敵,也不怕旁人加害。胡斐卻知賽總管是滿州第一高手,內功外功俱臻化境,為人兇奸狡詐,不知害死過多少忠臣義士。他是當今乾隆皇帝手下第一親信衛士,今日居然親自率人從北京趕到這玉筆峰上。聽那姓張的言語,他們暗中安排下巧計,苗人鳳縱然厲害,只怕也難逃毒手。耳聽得賽總管走到屏風之外,心想機不可失,輕輕揭起羅帳,右掌對準燭火一揮,一陣勁風撲將過去,嗤的一聲,燭火登時熄了。

只聽一人說道:「啊,燭火滅啦!」就在此時,又有人陸續走進廂房,嚷道:「快點火,掌燈吧!」賽總管道:「咱們還是在暗中說話的好。那苗人鳳機靈得緊,若在屋外見到火光,說不定吞了餌的魚兒,又給他脫鉤逃走。」好幾人紛紛附和,說道:「賽總管深謀遠慮,見事周詳,果然不同。」

但聽有人輕輕推開屏風,此時廂房中四下裡都坐滿了人,有的坐在地下,有的坐在桌上,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。

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,向後一仰,躺將下來,事情可就鬧穿,只得輕輕向裡床略移。這一來,與苗若蘭卻更加近了,只覺她吹氣如蘭,蕩人心魄。他既怕與床沿上了三人相碰,毀了苗若蘭的名節,又怕自己鬍子如戟,刺到她吹彈得破的臉頰,當下心中打定了主意,若是給人發覺,必當將房中這一十八人殺得乾乾淨淨,寧教自己性命不在,也不能留下一張活口,累了這位冰清玉潔的姑娘。

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著,不再動彈。胡斐不知苗若蘭被點中了穴道,但覺她竟不向裡床閃避,不由得又是惶恐,又是歡喜,一個人就似在半空中騰雲駕霧一般。

只聽賽總管道:「各位,咱們請杜莊主給大夥兒引見引見。」只聽得一個嗓音低沈的人說道:「承蒙各位光降,兄弟至感榮幸。這位是御前侍衛總管賽總管賽大人。賽大人威震江湖,各位當然都久仰的了。」說話之人自是玉筆莊莊主杜希孟。眾人轟言說了些仰慕之言。

胡斐傾聽杜希孟給各人報名引見,越聽越是驚訝。原來除了賽總管等七人是御前侍衛之外,其餘個個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。青藏派的玄冥子到了,崑崙山靈清居士到了,河南無極門的蔣老拳師也到了。此外不是那一派的掌門、名宿,就是甚麼幫會的總舵主、甚麼鏢局的總鏢頭,沒一個不是大有來頭之人;而那七名侍衛,也全是武林中早享盛名的硬手。

苗若蘭心中思潮起伏,暗想:「我只穿了這一點點衣服,卻睡在他的懷中。此人與我家恩怨糾葛,不知他要拿我怎樣?今日初次與他相會,只覺他相貌雖然粗魯,卻是個文武雙全的奇男子,那知他竟敢對我這般無禮。」雖覺胡斐這樣對待自己,實是大大不該,但不知怎的,心中殊無惱怒怨怪之意,反而不由自主的微微有些歡喜,外面十餘人大聲談論,她竟一句也沒聽在耳裡。

胡斐比她大了十歲,閱歷又多,知道眼前之事干係不小,是以雖然又驚又喜,六神無主,但於帳外各人的說話,卻句句聽得十分仔細。他聽杜希孟一個個的引見,屈指數著,數到第十六個時,杜希孟便住口不再說了。胡斐心道:「帳外共有一十八人,除杜希孟外,該有十七人,這餘下一個不知是誰?」他心中起了這疑竇,帳外也有幾個細心之人留意到了。有人問道:「還有一位是誰?」杜希孟卻不答話。

隔了半晌,賽總管道:「好!我跟各位說,這位是興漢丐幫的范幫主。」

眾人吃了一驚,內中有一二人訊息靈通的,得知范幫主已給官家捉了去。餘人卻知丐幫素來與官府作對,決不能跟御前侍衛聯手,他突在峰上出現,人人都覺奇怪。

賽總管道:「事情是這樣。各位應杜莊主之邀,上峰來助拳,為的是對付雪山飛狐。可是在拿狐狸之前,咱們先得抬一尊菩薩下山。」有人笑了笑,說道:「金面佛?」賽總管道:「不錯。我們驚動范幫主,本來為的是要引苗人鳳上北京相救。天牢中安排下了樊籠,等候他的大駕。那知他倒也乖覺,竟沒上鉤。」侍衛中有人喉頭咕嚕了一聲,卻不說話。

原來賽總管這番話中隱瞞了一件事。苗人鳳何嘗沒去北京?他單身闖天牢,搭就范幫主,人雖沒救出,但一柄長劍殺了十一明大內侍衛,連賽總管臂上也中了劍傷。賽總管佈置雖極周密,終因對方武功太高,竟然擒拿不著。這件事是他生平的奇恥大辱,在旁人之前自然絕口不提。

賽總管道:「杜莊主與范幫主兩位,對待朋友義氣深重,答允助我們一臂之力,在下實是感激不盡,事成之後,在下奏明皇上,自有大大的封賞……」

說到這裡,忽聽莊外遠處隱隱傳來幾下腳步之聲。他耳音極好,腳步雖然又輕又遠,可也聽得清楚,低聲道:「金面佛來啦,我們宮裡當差的埋伏在這裡,各位出去迎接。」杜希孟、范幫主、玄冥子、清靈居士、蔣老拳師等都站起來,走出廂房,只剩下七名大內侍衛。

這時腳步聲倏忽間已到莊外,誰都想不到他竟會來得這樣快,猶如船隻在大海中遇到暴風,甫見徵兆,狂風大雨已打上帆來;又如迅雷不及掩耳,閃電剛過,霹靂已至。

賽總管與六名衛士都是一驚,不約而同的一齊抽出兵刃。賽總管道:「伏下。」就有人手掀羅帳,想躲入床中。賽總管斥道:「蠢才,在床上還不給人知道?」那人縮回了手。七個人或躲入床底,或藏在櫃中,或隱身書架之後。

胡斐心中暗笑:「你罵人是蠢才,自己才是蠢才。」但覺苗若蘭鼻中呼吸,輕輕的噴在自己臉上,再也把持不定,輕輕伸嘴過去,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。苗若蘭又喜又羞,待要閃開,苦於動彈不得。胡斐一吻之後,忽然不由自主的自慚形穢,心想:「她這麼溫柔文雅,我怎麼能辱於她?」待要挪身向外,不與她如此靠近,忽聽床底下兩名衛士動了幾下,低聲咒罵。原來幾個人擠在床底,一人手肘碰痛了另一人的鼻子。

胡斐對敵人向來滑稽,以他往日脾氣,此時或要揭開褥子,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,將眾衛士淋一個醍醐灌頂,但心中剛有此念,立即想到苗若蘭睡在身旁,豈能胡來?

過不多時,杜希孟與蔣老拳師等高聲說笑,陪著一人走進廂房,那人正是苗人鳳。有人拿了燭臺,走在前面。

杜希孟心中納悶,不知自己家人與婢僕到了何處,怎麼一個人影也不見。但賽總管一到,苗人鳳跟著上峰,實無餘裕再去查察家事,斜眼望苗人鳳時,見他臉色木然,不知他心中所想何事。

眾人在廂房中坐定。杜希孟道:「苗兄,兄弟與那雪山飛狐相約,今日在此間算一筆舊帳。苗兄與這裡幾位好朋友高義,遠道前來助拳,兄弟實在感激不盡。只是現下天色已黑,那雪山飛狐仍未到來,定是得悉各位英名,嚇得夾住狐狸尾巴,遠遠逃去了。」胡斐大怒,真想一躍而出,劈臉給他一掌。

苗人鳳哼了一聲,向范幫主道:「後來范兄終於脫險了?」范幫主站起來深深一揖,說道:「苗爺不顧危難,親入險地相救,此恩此德,兄弟終身不敢相忘。苗爺大鬧北京,不久敝幫兄弟又大舉來救,幸好人多勢眾,兄弟仗著苗爺的威風,才得僥倖脫難。」

范幫主這番話自是全屬虛言。苗人鳳親入天牢,雖沒為賽總管所擒,但大鬧一場之後,也未能將范幫主救出。丐幫闖天牢云云,全無其事。賽總管一計不成,二計又生,親入天牢與范幫主一場談論,以死相脅。范幫主為人骨頭倒硬,任憑賽總管如何威嚇利誘,竟是半點不屈。賽總管老奸巨猾,善知別人心意,跟范幫主連談數日之後,知道對付這類硬漢,既不能動之以利祿,亦不能威之以斧鉞,但若給他一頂高帽子戴戴,倒是頗可收效。當下親自迎接他進總管府居住,命手下最會諂諛拍馬之人,每日裡「幫主英雄無敵」、「幫主威震江湖」等等言語,流水價灌進他耳中。范幫主初時還兀自生氣,但過得數日,甜言蜜語聽得多了,竟然有說有笑起來。於是賽總管親自出馬,給他戴的帽子越來越高。後來論到當世英雄,范幫主固然自負,卻仍推苗人鳳天下第一。賽總管說道:「范幫主這話太謙,想那金面佛雖然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依兄弟之見,不見得就能勝過幫主。」范幫主給他一捧,舒服無比,心想苗人鳳名氣自然極大,武功也是真高,但自己也未必就差了多少。

兩個人長談了半夜。到第二日上,賽總管忽然談起自己武功來。不久在總管府中的侍衛也來一齊講論,都說日前賽總管與苗人鳳接戰,起初二百招打成了平手。到後來賽總管已然勝券在握,若非苗人鳳見機逃去,再拆一百招他非敗不可。范幫主聽了,臉上便有不信之色。

賽總管笑道:「久慕范幫主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並世無雙,這次我們冒犯虎威,雖然是皇上有旨,但一半也是弟兄們想見識見識幫主的武功。只可惜大夥兒貪功心切,出齊了大內十八高手,才請得動幫主。兄弟未得能與幫主一對一的過招,實為憾事。現下咱們說得高興,就在這兒領教幾招如何?」范幫主一聽,傲然道:「連苗人鳳也敗在總管手裡,只怕在下不是敵手。」賽總管笑道:「幫主太客氣了。」兩人說了幾句,當即在總管府的練武廳中比武較量。

范幫主使刀,賽總管的兵刃卻極為奇特,是一對短柄的狼牙棒。他力大招猛,武功果然十分了得。兩人翻翻滾滾鬥了三百餘招,全然不分上下,又鬥了一頓飯功夫,賽總管漸現疲態,給范幫主一柄刀迫在屋角,連衝數次搶都不出他刀圈。賽總管無奈,只得說道:「范幫主果然好本事,在下服輸了。」范幫主一笑,提刀躍開。賽總管恨恨的將雙棒拋在地下,嘆道:「我自負英雄無敵,豈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」說著伸袖抹汗,氣喘不已。

經此一役,范幫主更讓眾人捧上了天去。他把眾侍衛也都當成了至交好友,對賽總管更是言聽計從。這個粗魯漢子那知道賽總管有意相讓,若是各憑真實功夫相拼,他在一百招內就得輸在狼牙雙棒之下。

然則賽總管何以要費偌大氣力,千方百計的與他結納?原來范幫主的武功雖未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,但他有一項家傳絕技,卻是人所莫及,那就是二十三路「龍爪擒拿手」,沾上身時直如鑽筋入骨,敲釘轉腳。不論敵人武功如何高強,只要身體的任何部位給他手指一搭上,立時就給拿住,萬萬脫身不得。賽總管聽了田歸農之言,要擒住苗人鳳取那寶藏的關鍵,「天牢設籠」之計既然不成,於是想到借重范幫主這項絕技。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領,范幫主若是正面和他為敵,他焉能讓龍爪擒拿手上身?但范幫主和他是多年世交,要是出其不意的突施暗襲,便有成功之機。

苗人鳳見范幫主相謝,當即拱手還禮,說道:「區區小事,何必掛齒?」轉頭問杜希孟道:「但不知那雪山飛狐到底是何等樣人,杜兄因何與他結怨?」

杜希孟臉上一紅,含含糊糊的道:「我和這人素不相識,不知他聽了甚麼謠言,竟說我拿了他家傳寶物,數次向我索取。我知他武藝高強,自己年紀大了,不是他的對手,是以請各位上峰,大家說個明白。若是他恃強不服,各位也好教訓教訓這後生小子。」苗人鳳道:「他說杜兄取了他的家傳寶物,卻是何物?」杜希孟道:「那有甚麼寶物?完全胡說八道。」

當年苗人鳳自胡一刀死後,心中鬱鬱,便即前赴遼東,想查訪胡一刀的親交故舊,打聽這位生平唯一知己的軼事義舉。一查之下,得悉杜希孟與胡一刀相識,於是上玉筆峰杜家莊來拜訪。杜希孟於胡一刀的事蹟說不上多少,但對苗人鳳招待得十分慇勤,又親自陪他去看胡一刀的故宅,卻見胡家門垣破敗,早無人居。

苗人鳳推愛對胡一刀的情誼,由此而與杜希孟訂交,那已是二十多前的事了。這時聽他說得支支吾吾,便道:「倘若此物當真是那雪山飛狐所有,待會他上得峰來,杜兄還了給他,也就是了。」杜希孟急道:「本就沒甚麼寶物,卻教我那裡去變出來給他?」

范幫主心想苗人鳳精明機警,時候一長,必能發覺屋中有人埋伏,當即勸道:「杜莊主,苗爺的話一點不錯,物各有主,何況是家傳珍寶?你還給了他,也就是了,何必大動干戈,傷了和氣?」杜希孟急了起來,道:「你也這般說,難道不信我的說話?」范幫主道:「在下對此事不知原委,但金面佛苗爺既這般說,定是不錯。范某縱橫江湖,對誰的話都不肯信,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爺一人。」

他一面說,一面走到苗人鳳身後,雙手舞動,以助言語的聲勢。

苗人鳳聽他話中偏著自己,心想:「他是一幫之主,究竟見事明白。」突覺耳後「風池穴」與背心「神道穴」上一麻,情知不妙,左臂急忙揮出擊去。那知這兩大要穴被范幫主用龍爪擒拿手拿住,登時全身酸麻,任他有天下武功、百般神通,卻已是半點施展不出。

但金面佛號稱「打遍天下無敵手」,奇變異險,一生中不知已經歷凡幾,豈能如此束手待斃?當下大喝一聲,一低頭,腰間用力,竟將范幫主一個龐大的身軀從頭頂甩了過去。賽總管等齊聲呼叱,各從隱身處竄了出去。

范幫主被苗人鳳甩過了頭頂,但他這龍爪擒拿手如影隨形,似蛆附骨,身子已在苗人鳳前面,兩隻手爪卻仍是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。苗人鳳眼見四下裡有人竄出,暗想:「我一生縱橫江湖,今日陰溝翻船,竟遭小人毒手。」只見一名侍衛撲上前來,張臂抱向他頭頸。

苗人鳳盛怒之下,無可閃避,脖子向後一仰,隨即腦袋向前一挺,猛地一個頭鎚撞了過去。這時他全身內勁,都聚在額頭,一鎚撞在那侍衛雙眼之間,喀的一聲,那侍衛登時斃命。餘人大吃一驚,本來一齊撲下,忽地都在離苗人鳳數尺之外止住。

苗人鳳四肢無力,頭頸卻能轉動,他一撞成功,隨即橫頸又向范幫主急撞。范幫主嚇得心膽俱裂,急中生智,一低頭,牢牢抱住他的腰身,將腦袋頂住他的小腹。苗人鳳四肢活動,一足踢飛一名迫近身旁的侍衛,立即伸手往范幫主背心拍去,那知手掌剛舉到空中,四肢立時酸麻,這一掌竟然擊不下來,原來范幫主又已拿住他腰間穴道。

這幾下兔起鶻落,瞬息數變。賽總管知道范幫主的偷襲只能見功於頃刻,時候稍長,苗人鳳必能化解,當即搶上前去,伸指在他笑腰穴中點了兩點。他的點穴功夫出手遲緩,但落手極重。苗人鳳嘿的一聲,險險暈去,就此全身軟癱。

范幫主鑽在苗人鳳懷中,不知身外之事,十指緊緊拿住他穴道之中。賽總管笑道:「范幫主,你立了奇功一件,放手了吧!」他說到第三遍,范幫主方始聽見。他抬起頭來,可是兀自不敢放手。

一名侍衛從囊中取出精鋼銬鐐,將苗人鳳手腳都銬住了,范幫主這才鬆手。

賽總管對苗人鳳極是忌憚,只怕他竟又設法兔脫,那可是後患無窮,從侍衛手中接過單刀,說道:「苗人鳳,非是我姓賽的不夠朋友,只怨你本領太強,不挑斷你的手筋腳筋,我們大夥兒白天吃不下飯,晚上睡不著覺。」左手拿住苗人鳳右臂,右手舉刀,就要斬他臂上筋脈,只消四刀下去,苗人鳳立時就成了廢人。

范幫主伸手架住賽總管手腕,叫道:「不能傷他!你答應我的,又發過毒誓。」賽總管一聲冷笑,心想:「你還道我當真敵你不過。不給你些顏色看看,只怕你這小子狂妄一世!」當下手腕一沉,腰間運勁,右肩突然撞將過去。一來他這一撞力道奇大,二來范幫主並未提防,蓬的一聲,身子直飛出去,竟將廂房板壁撞穿一個窟窿,破壁而出。賽總管哈哈大笑,舉刀又向苗人鳳右臂斬下。

胡斐在帳內聽得明白,心想:「苗人鳳雖是我殺父仇人,但他乃當世大俠,豈能命喪鼠輩之手?」一聲大喝,從羅帳內躍出,飛出一掌,已將一名侍衛拍得撞向賽總管。這一來奇變陡起,賽總管猝不及防,拋下手中單刀,將那侍衛接住。

胡斐乘賽總管這麼一緩,雙手已抓住兩名侍衛,頭對頭的一碰,兩人頭骨破裂,立時斃命。胡斐左掌右拳,又向二人打去。混亂之中,眾人也不知來了多少敵人,但見胡斐一出手就是神威迫人,不禁先自膽怯。

胡斐一拳打在一名侍衛頭上,將他擊得暈了過去,左手一掌揮出,倏覺敵人一黏一推,自己手掌登時滑了下來,心中一驚,定眼看時,只見對手銀髯過腹,滿臉紅光,雖不識此人,但他這一招「混沌初開」守中有攻,的是內家名手,非無極門蔣老拳師莫屬。

胡斐眼見敵手眾多,內中不乏高手,當下心生一計,飛起一腿,猛地往靈清居士的胸口踢去。靈清居士練的是外家功夫,見他飛足踢到,手掌往他足背硬斬下去。胡斐就勢一縮,雙手探出,往人叢中抓去。廂房之中,地勢狹窄,十多人擠在一起,眾人無處可避。呼喝聲中,胡斐一手已抓住杜希孟胸膛,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的小腹,將兩人當作兵器一般,直往眾人身上猛推過去。眾人擠在一起,被他抓著兩人強力推來,只怕傷了自己人,不敢反手相抗,只得向後退縮。十餘人給逼在屋角之中,一時極為狼狽。

賽總管見情勢不妙,從人叢中一躍而起,十指如鉤,猛往胡斐頭頂抓到。胡斐正是要引他出手,哈哈一笑,向後躍開數步,叫道:「老賽啊老賽,你太不要臉哪!」賽總管一怔,道:「甚麼不要臉?」

胡斐手中仍是抓住杜希孟與玄冥子二人,他所抓俱在要穴,兩人空有一身本事,卻半點施展不出,只有軟綿綿的任他擺佈。胡斐道:「你合十餘人之力,又施奸謀詭計,才將金面佛拿住,稱甚麼滿州第一高手?」

賽總管給他說得滿臉通紅,左手一擺,命眾人佈在四角,將胡斐團團圍住,喝道:「你就是甚麼雪山飛狐了?」胡斐笑道:「不敢,正是區區在下。我先前也曾聽說北京有個甚麼賽總管,還算得是個人物,那知竟是如此無恥小人。這樣的膿包混蛋,到外面來充甚麼字號?給我早點兒回去抱娃娃吧!」

賽總管一生自負,那裡咽得下這口氣去?眼見胡斐雖是濃髯滿腮,年紀卻輕,心想你本領再強,功力那有我深,然見他抓住了杜希孟與玄冥子,舉重若輕,毫不費力,心下又自忌憚,不敢出口挑戰,正自躊躇,胡斐叫道:「來來來,咱們比劃比劃。三招之內贏不了你,姓胡的跟你磕頭!」

賽總管正感為難,一聽此言,心想:「若要勝你,原無把握,但憑你有天大本領,想在三招之中勝我,除非我是死人。」他憤極反笑,說道:「很好,姓賽的就陪你走走。」胡斐道:「倘若三招之內你敗於我手,那便怎地?」賽總管道:「任憑你處置便是。賽某是何等樣人,那時豈能再有臉面活在世上?不必多言,看招!」說著雙拳直出,猛往胡斐胸口擊去。他見胡斐抓住杜玄二人,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擋架,當下欺身直進,叫他非撒手放人、回掌相格不可。

胡斐待他拳頭打到胸口,竟是不閃不擋,突然間胸部向內一縮,將這一拳化解於無形。賽總管萬料不到他年紀輕輕,內功竟如此精湛,心頭一驚,防他運勁反擊,急忙向後躍開。眾人齊聲叫道:「第一招!」其實這一招是賽總管出手,胡斐並未還擊,但眾人有意偏袒,竟然也算是一招。

胡斐微微一笑,忽地咳嗽一聲,一口唾液激飛而出,猛往賽總管臉上吐去,同時雙足「鴛鴦連環」,向前踢出。

賽總管吃了一驚,要躲開這一口唾液,不是上躍便是低頭縮身,倘若上躍,小腹勢非給敵人左足踢中不可,但如縮身,卻是將下顎湊向敵人右足去吃他一腳,這當口上下兩難,只得橫掌當胸,護住門戶,那口唾液噗的一聲,正中雙眉之間。本來這樣一口唾液,連七八歲小兒也能避開,苦於敵人伏下兇狠後著,令他不得不眼睜睜的挺身領受。

眾人見他臉上被唾,為了防備敵人突擊,竟是不敢伸手去擦,如此狼狽,那「第二招」這一聲叫,就遠沒首次響亮。

賽總管心道:「我縱然受辱,只要守緊門戶,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難,到那時且瞧他有何話說?」大聲喝道:「還賸下一招。上吧!」

胡斐微微一笑,跨上一步,突然提起杜希孟與玄冥子,迎面向他打去。賽總管早料他要出此招,心下計算早定:「常言道無毒不丈夫,當此危急之際,非要傷了朋友不可,那也叫做無法。」眼見兩人身子橫掃而來,立即雙臂一振,猛揮出去。

胡斐雙手抓著兩人要穴,待兩人身子和賽總管將觸未觸之際,忽地鬆手,隨即抓住兩人非當穴道處的肌肉。

杜希孟與玄冥子被他抓住了在空中亂揮,渾渾噩噩,早不知身在何處,突覺穴道鬆弛,手足能動,不約而同的四手齊施,打了出去。他二人原意是要掙脫敵人的掌握,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絕招,決死一拼,狠辣無比。但聽賽總管一聲大吼,太陽穴、胸口、小腹、脅下四處同時中招,再也站立不住,雙膝一軟,坐倒地下。胡斐雙手一放一抓,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,叫道:「第三招!」

他一言出口,雙手加勁,杜玄二人哼也沒哼一聲,都已暈了過去。這一下重手拿穴,力透經脈,總有高手解救,也非十天半月之內所能治癒。他跟著提起二人,順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擲去。那二人吃了一驚,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對付賽總管那麼對付自己,急忙上躍閃避。胡斐一縱而前,乘二人身在半空、尚未落下之際,一手一個,又已抓住,這才轉過身來,向賽總管道:「你怎麼說?」

賽總管委頓在地,登覺雄心盡喪,萬念俱灰,喃喃的道:「你說怎麼就怎麼著,又問我怎地?」胡斐道:「快放了苗大俠。」賽總管向兩名侍衛擺了擺手。那兩人過去解開了苗人鳳的鐐銬。

苗人鳳身上的穴道是賽總管所點,那兩名侍衛不會解穴。胡斐正待伸手解救,那知苗人鳳暗中運氣,正在自行通解,手腳上鐐銬一鬆,他深深吸一口氣,小腹一收,竟自將穴道解了,左足起處,已將靈清居士踢了出去,同時一拳遞出,砰的一聲,將另一人打得直摜而出。

范幫主被賽總管撞出板壁,隔了半晌,方能站起,正從板壁破洞中跨進房來,不料苗人鳳打出的那人正好撞在他的身上。這一撞力道奇大,兩人體內氣血翻湧,昏昏沈沈,難分友敵,立即各出絕招,互相纏打不休。

靈清居士雖被苗人鳳一腳踢出,但他究是崑崙派的名宿,武功有獨到造詣,身子飛在半空,腰間一扭,已頭上腳下,換過位來,騰的一聲,跌坐在床沿之上。

胡斐大吃一驚,待要搶上前去將他推開,忽覺一股勁風撲胸而至,同時右側又有金刃劈風之聲,原來蔣老拳師與另一名侍衛同時攻到。侍衛的一刀還易閃避,蔣老拳師這一招「斗柄東指」卻是不易化解,只得雙足站穩,運勁接了他一招。但那無極拳綿若江河,一招甫過,次招繼至,一時竟教他緩不出手足。

靈清居士跌在床邊,嗤的一響,將半邊羅帳拉了下來,躍起身時,竟將苗若蘭身上蓋著的棉被掠在一旁,露出了上身。

苗人鳳正鬥得興起,忽見床上躺著一個少女,褻衣不足以蔽體,雙頰暈紅,一動也不動,正是自己的獨生愛女,這一下他如何不慌,叫道:「蘭兒,你怎麼啦?」苗若蘭開不得口,只是舉目望著父親,又羞又急。

苗人鳳雙臂一振,從四名敵人之間硬擠了過去,一拉女兒,但覺她身子軟綿綿的動彈不得,竟是被高手點中了穴道。他親眼見胡斐從床上被中躍出,原來竟在欺侮自己愛女。他氣得幾欲暈去,也不及解開女兒穴道,只罵了一聲:「奸賊!」雙臂揮出,疾向胡斐打去。

此時他眼中如要噴出火來,這雙拳擊出,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,勢道猶如排山倒海一般。胡斐吃了一驚,他適才正與蔣老拳師凝神拆招,心無旁騖,沒見到苗人鳳如何去拉苗若蘭,心中只覺奇怪,明明自己救了他,何以他反向自己動武,但見來勢厲害,不及喝問,急忙向左閃讓,但聽砰的一聲大響,苗人鳳雙拳已擊中一名拳師背心。

這人所練下盤功夫直如磐石之穩,一個馬步一紮,縱是幾條壯漢一齊出力,也拖他不動。苗人鳳雙拳擊到之時,他正背向胡斐,不意一個打得急,一個避得快,這雙拳頭正好擊中他的背心。若是換作旁人,中了這兩拳勢必撲地摔倒,但這拳師下盤功夫實在太好,以硬碰硬,喀的一響,脊骨從中斷絕,一個身子軟軟的折為兩截,雙腿仍是牢釘在地,上身卻彎了下去,額角碰地,再也挺不起來。

眾人見苗人鳳如此威猛,發一聲喊,四下散開。苗人鳳左腿橫掃,又向胡斐踢到。

胡斐見苗若蘭在燭光下赤身露體,幾個存心不正之徒已在向他斜睨直望,心想先保她潔白之軀要緊,順手拉過一名侍衛,在自己與苗人鳳之間一擋,身形一斜,竄到床邊,扯過被子裹在苗若蘭身上。這幾下起落快捷無倫,眾人尚未看清,他已抱起苗若蘭從板壁缺口鑽了出去。

苗人鳳一腳將那名侍衛踢得飛向屋頂,見胡斐擄了女兒而走,又驚又怒,大叫:「奸賊,快放下我兒!」縱身欲追,但室小人擠,被幾名敵人纏住了手足,任他拳劈足踢,一時竟是難以脫身。

第八回

第八回

這些人你說一段,我說一段,湊在一起,眾人心頭疑團已解了大半,只是飢火上衝,茶越喝得多越是肚餓。

陶百歲大聲道:「現下話已說明白了,這柄刀確是田歸農親手交給我兒的,各位不得爭奪了吧?」劉元鶴笑道:「田大哥交給陶世兄的,只是一隻空鐵盒。若是你要空盒,在下並無話說。寶刀卻那有你的份?」殷吉道:「此刀該歸我天龍南宗,再無疑問。」阮士中道:「當日田師兄未行授刀之禮,此刀仍屬北宗。」眾人越爭聲音越大。

寶樹忽然朗聲道:「各位爭奪此刀,為了何事?」眾人一時啞口無言,竟然難以回答。

寶樹冷笑道:「先前各位只知此刀削鐵如泥,鋒利無比,還不知它關連著一個極大寶藏。現今有人說了出來,那更是人人眼紅,個個起心。可是老和尚倒要請教:若無寶藏地圖,單要此刀何用?」眾人心頭一凜,一齊望著苗若蘭鬢邊那隻珠釵。

苗若蘭文秀柔弱,要取她頭上珠釵,直是一舉手之勞,只是人人想到她父親威震天下,若是對她有絲毫冒犯褻瀆,她父親追究起來,誰人敢當?是以眼見那珠釵微微顫動,卻無人敢先說話。

劉元鶴向眾人橫眼一掃,臉露傲色,走到苗若蘭面前,右手一探,突然將她鬢邊的珠釵拔了下來。苗若蘭又羞又怒,臉色蒼白,退後了兩步。眾人見劉元鶴居然如此大膽,無不失色。

劉元鶴道:「本人奉旨而行,怕他甚麼苗大俠,秧大俠?再說,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活,哼,哼,卻也在未知之數呢。」群豪齊問:「怎麼?」劉元鶴微微一笑,道:「眼下計來,那金面佛縱然尚在人世,十之八九,也已全身銬鐐、落入天牢之中了。」

苗若蘭大吃一驚,登忘珠釵被奪之辱,只掛念著父親的安危,忙問:「你……你說我爹爹怎麼了?」寶樹也道:「請道其詳。」

劉元鶴想起上峰之時,被他在雪中橫拖倒曳,狼狽不堪,但自己說起奉旨而行種種情由,寶樹神色登變此時聽他相詢,更是得意,忍不住要將機密大事吐露出來,好在人前自佔身分,於是問道:「寶樹大師,在下先要問你一句,此間主人是誰?」

群豪在山上半日,始終不知主人是誰,聽劉元鶴此問,正合心意,一齊望著寶樹,只聽他笑道:「既然大夥兒都不隱瞞,老衲也不用賣那臭關子了。此間主人姓杜名希孟,是武林中一位響噹噹的腳色。」眾人互相望了一眼,心中暗念:「杜希孟?杜希孟?」卻都想不起此人是誰。寶樹微微一笑,道:「這位杜老英雄自視甚高,等閒不與人交往,是以武功雖強,常人可不知他名頭。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,卻個個對他極是欽慕。」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,可把眾人都損了一下,言下之意,明是說眾人實不足道。

殷吉、阮士中等都感惱怒,但想苗人鳳在那對聯上稱他為「希孟仁兄」,而自己確夠不上與金面佛稱兄道弟,寶樹之言雖令人不快,卻也無可辯駁。

劉元鶴道:「咱們上山之時,此間的管家說道:『主人赴寧古塔相請金面佛,又派人前去邀請興漢丐幫的范幫主。』這話可有點兒不盡不實。想那范幫主在河南開封府被擒,小弟也曾出了一點兒力氣。」眾人驚道:「范幫主被擒?」劉元鶴笑道:「這是御前侍衛總管賽大人親自下的手。想那范幫主雖然也算得上是個人物,卻也不必勞動賽總管的大駕啊。我們拿住范幫主,只是把他當作一片香餌,用來釣一條大大的金鰲。那金鰲嘛,自然是苗人鳳啦。杜莊主要去邀苗人鳳來對付甚麼雪山飛狐,其實那裡邀得到?苗人鳳這當兒定是去了北京,想要搭就范幫主。嘿嘿,賽總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羅地網,專候苗人鳳大駕光臨。他若是不上這當,我們原是拿他沒有法兒。他竟上京救人,這叫做啄木鳥啃黃蓮樹,自討苦吃。」

苗若蘭與父親相別之時,確是聽父親說有事赴京,囑她先上雪峰,到杜家暫居。這時聽劉元鶴如此說來,只怕父親真是凶多吉少,不由得玉容失色。

劉元鶴洋洋得意,說道:「咱們地圖有了,寶刀也有了,去把李自成的寶藏發掘出來,獻給聖上,這裡人人少不了一個封妻蔭子的功名。」他見有的人臉現喜色,有的確有猶豫之意,心知如陶百歲等人,把發財瞧得比升官更重,又道:「想那寶藏堆積如山,大夥兒順手牽羊,取上一些,那就一世吃著不盡,有何不美?」眾人轟然喝采,再無異議。

田青文本來羞愧難當,獨自躲在內室,聽得廳上叫好之聲不絕,知道已不在談論她的醜事,當下悄悄出來,站在門邊。

劉元鶴在頭上拔下一根頭髮,慢慢從珠釵的鳳嘴裡穿了過去,依著當日所見苗人鳳的手法,輕輕一拉一甩,鳳投機括彈開,果然有個紙團掉了出來。眾人都是「哦」的一聲。劉元鶴打開紙團,攤在桌上。眾人圍攏去看。

但見那紙薄如蟬翼,雖然年深日久,但因密藏珠釵之中,卻是絲毫未損,紙上繪著一座筆立高聳的山峰,峰旁寫著九個字道:「遼東烏蘭山玉筆峰後」。

寶樹大叫:「啊哈,天下竟有這等巧事?咱們所在之處,就是烏蘭山玉筆峰啊。」

眾人瞧那圖上山峰之形,果真與這雪峰一般無異,上峰時所見崖邊的三株古松,圖上也畫得清清楚楚,當下無不嘖嘖稱異。

寶樹道:「此處莊上杜老英雄見聞廣博,必是得知了寶藏的消息,是以特意在此建莊。否則此處氣候酷寒,上下艱難,又何必費這麼大的事?」劉元鶴心中一急,忙道:「啊喲!那可不妙。他這莊子建造已久,還不早將寶藏搬得一乾二淨?」寶樹微笑道:「那也未必。劉大人你想,要是他已找到了寶藏所在,定然早就去了別地,決不會仍在此處居住。」劉元鶴一拍大腿,叫道:「不錯,不錯!快到後山去。」

寶樹指著苗若蘭道:「這位苗姑娘與莊上眾人怎麼辦?」劉元鶴轉過身來,只見于管家等莊上傭僕,個個已走得不知去向。田青文從門後出來,說道:「不知怎的,莊上男男女女都躲了個乾乾淨淨。」劉元鶴搶過一柄單刀,走到苗若蘭身前,說道:「咱們所說之事,她句句聽在耳裡,這禍根可留不得。」舉起單刀,就要往她頭頂砍落。

突然間人影一閃,琴兒從椅背後躍出,抱住劉元鶴的手,狠命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。劉元鶴出其不意,手腕一疼,噹啷一響,單刀落地。琴兒大罵:「短命的惡賊,你敢傷了小姐一根毫毛,我家老爺上得山來,抽你的筋,剝你的皮,這裡人人脫不了干係。」

劉元鶴大怒,反手一拳,猛往琴兒臉上擊去。熊元獻伸出右臂,格開了他一拳,說道:「師哥,咱們尋寶要緊,不必多傷人命!」要知熊元獻一生走鏢,向來膽小怕事,謹慎穩重,不像他師兄做了皇帝侍衛,殺幾個老百姓不當一回事,他聽了琴兒之言,心想若是傷了苗若蘭,萬一她父親逃脫羅網,那可大禍臨頭了。殷吉和他心意相同,也道:「劉師兄,咱們快去尋寶。」

劉元鶴雙目一瞪,指著苗若蘭道:「這妞兒怎麼辦?」

寶樹笑吟吟的走上兩步,大袖微揚,已在苗若蘭頸口「天突」與背心「神通」兩穴上各點了一指。苗若蘭全身酸軟,癱在椅上,心裡又羞又急,卻說不出話。琴兒只道他傷了小姐,橫了心又抓住了和尚的手,要狠狠咬他一口。寶樹讓她抓住自己右手拉到口邊,手指抖動,點了她鼻邊「迎香」、口旁「地倉」兩穴。琴兒身子一震,摔倒在地。

田青文道:「苗家妹子坐在此處須不好看。」俯身托起她的身子,笑道:「真輕,倒似沒生骨頭。」走向東邊廂房。

那東廂房原是杜莊主款待賓客的所在,床帳几桌、一應起居之具齊備,陳設得甚是考究。田青文掩上了門,替苗若蘭除去鞋襪外裳,只留下貼身小衣,將她裹在被中,垂下了羅帳。苗若蘭自七八歲後,未在人前除過衣衫,眼前之人雖是女子,也已羞得滿臉紅暈。田青文望著她身子,笑道:「怕我瞧麼?妹子,你生得真美,連我也不禁動心呢。」抱了她衣衫走到廳上,道:「她衣衫都給我除下了,縱然時辰一過,穴道解了,也叫她走動不得。」群豪一齊大笑。

寶樹道:「咱們大家來瞧瞧,從這刀子之中,到底如何能尋到寶藏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鐵盒,打開盒蓋,提刀在手,見刀鞘上除了刻得有字外,更無別樣奇異之處。他一手持鞘,一手持柄,刷的一響,將刀拔了出來,只覺青光四射,寒氣透骨,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。眾人同時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

他將寶刀放在桌上,眾人圍攏觀看,見刀身一面光滑平整,另一面卻雕鏤著雙龍搶珠的花紋。兩條龍一大一小,形狀既極醜陋,而且龍不像龍,蛇不像蛇,倒如兩條毛蟲,但所搶之珠卻是一塊紅玉,寶光照人,的是珍物。

曹雲奇拿起刀來細看,道:「那有甚麼古怪?」寶樹道:「這兩條蟲而必與寶藏有關,咱們到後山瞧瞧再說。給我!」說著伸手去接寶刀。曹雲奇更不打話,迴刀護身,急奔而出。寶樹怒道:「你幹甚麼?」追了出去。

出得大門,祇見曹雲奇握刀向前急奔,寶樹右手一揚,一顆鐵念珠激飛而出,正中他右肩肩胛骨。曹雲奇手臂酸麻,拿捏不住,擦的一聲,寶刀落在雪地之中。寶樹大踏步上前,拾起寶刀。曹雲奇不敢再爭,退在一旁,眼見寶樹與劉元鶴一個持刀、一個持圖,並肩向山後走去。這時餘人也都湧出大門,跟隨在後。

寶樹笑道:「劉大人,適才老衲多有冒犯,請勿見怪。」劉元鶴見他陪笑謝罪,心中樂意,說道:「大師武藝高強,在下佩服得緊,日後還有借重之處。」寶樹道:「不敢。」

兩人走了一陣,眼見山峰已無路可行,四顧盡是皚皚白雪,雖然明知寶藏是在這玉筆峰下,但偌大一座山峰,到處冰封雪凍,沒留下絲毫痕跡,卻到那裡找去?若要把峰上冰雪鏟除,即窮千百人之力,也非一年半載之功,何況今日鏟了,明日又有大雪落下;想到杜希孟已在峰上住了幾十年,必定日日夜夜苦心焦慮、千方百計的尋寶,至今未能成功,尋寶之事,自然大非易易。

眾人站在崖邊東張西望,束手無策。田青文忽然指著峰下一條丘巒起伏的小小山脈,叫道:「你們瞧!」眾人順著她手指望去,未見有何異狀。田青文道:「各位,看這山丘的模樣,是否與軍刀上的花紋相似?」

眾人給她一語提醒,細看那條山脈,但見一路從東北走向西南,另一路自正南向北,兩路山脈相會之處,有一座形似圓墩的矮峰。寶樹舉起寶刀一看,再望山脈,見那山脈的去勢位置,正與刀上所彫的雙龍搶珠圖一般無異,那圓峰正當刀上寶石的所在,不禁叫了出來:「不錯,不錯,寶藏定是在那圓峰之中。」劉元鶴道:「咱們快下去。」

此時眾人一意尋寶,倒也算得上齊心合力,不再互相猜疑加害。各人撕下衣襟裹在手上,拉著粗索慢慢溜下峰去。第一個溜下的是劉元鶴,最後一個是殷吉。他溜下後本想將繩索毀去,以免後患,但見眾人都已去遠,生怕尋到寶藏時沒了自己的份,當下不敢停留,展開輕功向前疾追。

自玉筆峰望將下來,那圓峰就在眼前,可是平地走去,路程卻也不近,約莫有二十來里。眾人輕功都好,不到半個時辰,已奔到圓峰之前。各人繞著那圓峰轉來轉去,找尋寶藏的所在。陶子安忽向左一指,叫道:「那是誰?」

眾人聽他語聲忽促,一齊望去,只見一條灰白色的人影在雪地中急馳而過,身法之快,實是難以形容,轉眼之間,那白影已奔向玉筆峰而去。寶樹失聲道:「雪山飛狐!胡一刀之子,如此了得!」說話之間臉色灰暗,顯是心有重憂。

他正自沈思,忽聽田青文尖聲大叫,急忙轉過頭來,只見圓峰的坡上空了一個窟窿,田青文人形卻已不見。

陶子安與曹雲奇一直都待在田青文身畔,見她突然失足陷落,不約而同的叫道:「青妹!」都欲躍入救援。陶百歲一把拉住兒子,喝道:「幹甚麼?」陶子安不理,用力掙脫,與曹雲奇一齊跳落。

那知這窟窿其實甚淺,兩人跳了下去,都壓在田青文身上,三人齊驚呼。上面眾人不禁好笑,伸手將三人拉了上來。

寶樹道:「只怕寶藏就在窟窿之中也未可知。田姑娘,在下面見到甚麼?」田青文撫摸身上撞著山石的痛處,怨道:「黑漆漆的甚麼也沒瞧見。」寶樹躍了下去,幌亮火摺,見那窟窿徑不逾丈,裡面都是極堅硬的岩石與冰雪,再無異狀,只得縱身而上。

猛聽得周雲陽與鄭三娘兩人縱聲驚呼,先後陷入了東邊和南邊的雪中窟窿。阮士中與熊元獻分別將兩人拉起。看來這圓峰周圍都是窟窿,眾人只怕失足掉入極深極險的洞中,當下不敢亂走,都站在原地不動。

寶樹嘆道:「杜莊主在玉筆峰一住數十年,不知寶藏所在。他無寶刀地圖,茫無頭緒,那也罷了。但咱們明知是在這圓丘之中,仍是無處著手,那更加算得無能了。」

眾人站得累了,各自散坐原地。肚中越來越餓,都是神困氣沮。

鄭三娘傷處又痛了起來,咬著牙齒,伸手按住創口,一轉頭間,只見寶樹手中刀上的寶石給雪光一映,更是晶瑩美艷。她跟著丈夫走鏢多年,見過不少珍異寶物,這時見那寶石光彩有些異樣,心中一動,說道:「大師,請你借寶刀給我瞧瞧。」寶樹心想:「她是女流之輩,腿上又受了傷,怕她何來?」當下將刀遞了過去。鄭三娘接刀細看,果見那寶石是反面嵌鑲的。原來寶石兩面有陰陽正反之分,有些高手匠人能將寶石彫琢得正反面一般無異,但在行家眼中,仍能分辨清楚。鄭三娘道:「大師,這寶石反面朝上,只怕中間另有古怪。」寶樹正自徬徨無計,一聽此言,心道:「不管她說的是對是錯,弄開來瞧瞧再說。」當下接過刀來,從身邊取出一柄匕首,力透指尖,用匕首尖頭在寶石下輕輕一挑,寶石離刀跳落。寶樹拈起寶石,細看兩面,並無特異之處,再向刀身上鑲嵌寶石的凹窩兒一瞧,不禁失聲叫道:「在這裡了!」

原來那窩兒之中,刻著一個箭頭,指向東北偏北,箭頭盡處有個小小的圓圈。寶樹喜不自勝,心想這窩兒正中,當是圓峰之頂,一算距離遠近,看準了方位,一步步走將過去,待走到所計之處,果然腳下鬆動,身子下落。他早有防備,雙足著地,立即幌亮火摺,撥開冰雪,見前面是條長長的通道,當即向前走去。劉元鶴等也跟著躍下。

火摺點不多久就熄了,可是那山洞盤旋曲折,接連轉了幾個彎,仍是未到盡頭。

曹雲奇道:「我去折些枯枝。」他奔出山洞,抱了一大捆枯柴回來,打火點燃了一根火把。他為人鹵莽,卻也有一樣好處,做事勇往直前,手執火把,當先而行。

洞中到處是千年不化的尖冰,有些處所的冰條如刀劍般鋒銳突出。陶百歲捧了一塊大石,沿途擊去阻路的冰尖。眾人上山時各懷敵意,此時重寶在望,竟然同舟共濟、相互扶持起來。

又轉了個彎,田青文忽然叫道:「咦!」指著曹雲奇身前地下黃澄澄的一物。曹雲奇俯身拾起,原來是一支金鑄的小筆,筆身上刻著一個「安」字,就和田青文上峰之前手中所拿的一模一樣。曹雲奇疑雲大起,回頭對陶子安厲聲說道:「嘿,原來你到這而來過啦!」陶子安道:「誰說我來過?你瞧一路上有沒人行的痕跡?」曹雲奇心想:「這山洞之中,確無人行足跡,那麼他這枚金筆又怎會掉在此處?」他心中想到何事,再也藏不住片刻,當即攤開手掌,露出黃金小筆,說道:「這不是你的麼?上面明明刻著你的名字!」

陶子安一看,搖頭道:「我從沒見過。」曹雲奇大怒,手掌一翻,拋筆在地,探手抓住陶子安衣襟,一口唾沫吐了過去,喝道:「還想賴!我明明見她拿著你送的筆兒。」

這山洞中轉身都不方便,陶子安那能閃避?這一口唾沫,正吐在他鼻子左側。他大怒之下,右腳飛出,踢中曹雲奇小腹,同時雙手一招「燕歸巢」,擊中了對方胸口。曹雲奇身子一震,拋下火把,右手還了一拳,砰的一聲,打在陶子安臉上。火把熄滅,洞中一片漆黑,只聽得兩人吆喝怒罵,夾著砰砰蓬蓬之聲。兩人拳打腳踢,招招都擊中對方,到後來扭成一團,滾在地下。

眾人又好氣又好笑,齊聲勸解。曹陶二人那裡肯聽?忽聽田青文高聲叫道:「那一個再不住手,我永不再跟他說話。」曹陶二人一怔,不由得鬆開了手,站起身來。

只聽熊元獻在黑暗中細聲細氣的說道:「是我熊元獻,找火把點火,兩位可別喝錯了醋,拳腳往在下身上招呼。」他伸手在地下摸索,摸到了火把,重又點燃。只見曹陶二人眼青鼻腫,呼呼喘氣,四手握拳,怒目相視。

田青文從懷裡取出一枝黃金小筆,再拾起地下的小筆,向曹雲奇道:「這兩枝筆果真是一對兒,可誰跟你說是他給我的?」曹雲奇無話可答,結結巴巴的道:「不是他給的,那你從那而來的?為甚麼筆上又有他名字?」

陶百歲接過小筆,看了一眼,問曹雲奇道:「你師父是田歸農,你師祖是誰?」曹雲奇一怔,道:「師祖?那是我師父的父親,他老人家諱上安下豹。」陶百歲冷笑道:「是啊!田,他用甚麼暗器?」曹雲奇道:「我……我沒見過師祖。」陶百歲道:「你沒見過,你阮師叔的武藝是田安豹親手所授,你問問他。」

曹雲奇還沒開口,阮士中已接口道:「雲奇不用胡鬧啦。這對黃金小筆,是你師祖爺所用的暗器。」曹雲奇啞口無言,但心中疑惑絲毫不減。

寶樹道:「你們要爭風打架,不妨請到外面去拼個死活。我們可是要尋寶。」

熊元獻高舉火把當先領路,轉過了彎去。這時洞穴愈來愈窄,眾人須得弓身而行,有時頭頂撞上了堅冰尖角,隱隱生疼,但想到重寶在望,也都不以為苦。

行了一盞茶時分,前面已無去路,只見一塊圓形巨岩疊在另一塊圓岩上,兩塊巨岩封住了去路。兩岩之間都是堅冰凝結。熊元獻伸手一堆,巨岩紋絲不動,轉過頭來,問寶樹道:「怎麼辦?」寶樹搔頭不語。

群豪之中以殷吉最有智計,他微一沈吟,說道:「兩塊圓石相疊,必可推動,只是給冰凍住了。」寶樹喜道:「對,把冰融開就是。」熊元獻便將火把湊近圓岩,去燒二岩之間的堅冰。曹雲奇、周雲陽等回到外面,又拾了些柴枝來加火。火燄越燒越大,冰化為水,只聽得叮釘之聲不絕,一塊塊碎冰落在地下。

眼見二岩之間的堅冰已融去大半,寶樹性急,雙手在巨岩上運力一推,那岩石毫不動彈,再燒一陣,堅冰融去更多,寶樹第二次再推時,那巨岩幌了幾幌,竟慢慢轉將過去,露出一道空隙,宛似個天造地設的石門一般。

眾人大喜,齊聲歡呼起來。阮士中伸手相助,和寶樹二人合力,將空隙推大。寶樹從火堆裡拾起一根柴枝,當先而入。眾人各執火把,紛紛跟進。一踏進石門,一陣金光照射,人人眼花撩亂,凝神屏氣,個個張大了口合不攏來。

原來裡面竟是個極大的洞穴,四面堆滿了金磚銀塊,珍珠寶石,不計其數。只是金銀珠寶都隱在透明的堅冰之後。料想當年闖王的部屬把金銀珠寶藏入之後,澆上冷水。該地終年酷寒,堅冰不融,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一般。各人望著金銀珠寶,好半晌說不出話來,一時洞中寂靜無聲。突然之間,歡呼之聲大作。寶樹、陶百歲等都撲到冰上,不知說甚麼好。

忽然田青文驚呼:「有人!」指著壁內。火光照耀下果見有兩個黑影,站在靠壁之處。

眾人這一驚直是非同小可,萬想不到洞內竟會有人,難道洞穴另有入口之處?個人手執兵刃,不由自主的相互靠在一起。隔了好一會,只見兩個黑影竟然一動也不動。寶樹喝道:「是誰?」裡面兩人並不回答。

眾人見二人始終不動,心下驚疑更甚。寶樹道:「是那一位前輩高人,請出來相見。」他喝聲被洞穴四壁一激,反射回來,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,但那兩人既不回答,亦不出來。

寶樹舉起火把,走近幾步,看清楚兩個黑影是在一層堅冰之外,這一層冰就如一堵水晶牆般,將洞穴隔為前後兩間。寶樹大著膽子,逼近冰牆,見那兩人情狀怪異,始終不動,顯是被點中了穴道。這時他那裡還有忌憚,叫道:「大家隨我來。」大踏步繞過冰牆,他右手提起單刀,左手舉火把往兩人臉上一照,不禁倒抽一口氣。原來那二人早已死去多時,面目猙獰,臉上筋肉抽搐,異常可怖。

鄭三娘與田青文見是死人,都尖聲驚呼出來。各人走近屍身,見那二人右手各執匕首,插在對方身上,一中前胸,一中小腹,自是相互殺死。

阮士中看清楚一屍的面貌,突然拜伏在地,哭道:「恩師,原來你老人家在這裡。」眾人聽他這般說,都是一驚,齊問:「怎麼?」「這二人是誰?」「是你師父?」「怎麼會死在這裡?」

阮士中抹了抹眼淚,指著那身材較矮的屍身道:「這位是我田恩師。雲奇剛才拾到的黃金小筆,就是我恩師的。」

眾人見田安豹的容貌瞧來年紀不過四十,比阮士中還要年輕,初時覺得奇怪,但轉念一想,隨即恍然。這兩具屍體其實死去已數十年,祇是洞中嚴寒,屍身不腐,竟似死去不過數天一般。

曹雲奇指著另一具屍體道:「師叔,此人是誰?他怎敢害死咱們師祖爺?」說著向那屍體踢了一腳。眾人見這屍體身形高瘦,四肢長大,都已猜到了八九分。

阮士中道:「他就是金面佛的父親,我從小叫他苗爺。他與我恩師素來交好,有一年結伴同去關外,當時我們不知為了何事,但見他二人興高采烈,歡歡喜喜而去,可是從此不見歸來。武林中朋友後來傳言,說道他們兩位為遼東大豪胡一刀所害,所以金面佛與田師兄他們才大舉向胡一刀尋仇,那知道苗……苗,這姓苗的財迷心竅,見到洞中珍寶,竟向我恩師下了毒手。」說著也向那屍身腿上踢了一腳。那苗田二人死後,全身凍得僵硬,阮士中一腳踢去,屍身仍是挺立不倒,他自己足尖卻碰得隱隱生疼。

眾人心想:「誰知不是你師父財迷心竅,先下毒手呢?」

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屍身,想將他推離師父。但苗田二人這樣糾纏著已達數十年,手連刀,刀連身,堅冰凝結,卻那裡推得開?

陶百歲嘆了口氣,道:「當年胡一刀託人向苗大俠和田歸農說道,他知道苗田兩家上代的死因,不過這兩人死得太也不夠體面,他不便當面述說,只好領他們親自去看。現下咱們親眼目睹,他這話果然不錯。如此說來,胡一刀必是曾經來過此間,但他見了寶藏,卻不掘取,實不知何故。」

田青文忽道:「我今日遇上一事,很是奇怪。」阮士中道:「甚麼?」田青文道:「咱們今日早晨追趕他……他……」說著嘴唇向陶子安一努,臉上微現紅暈,續道:「師叔你們趕在前頭,我落在後面……」曹雲奇忍耐不住,喝道:「你騎的馬最好,怎麼反而落在後面?你……你……就是不肯跟這姓陶的動手。田青文向他瞧也不瞧,幽幽的道:「你害了我一世,要再怎樣折磨我,也只好由得你。陶子安是我丈夫,我對他不起。他雖然不能再要我,可是除了他之外,我心裡決不能再有旁人。」

陶子安大聲叫道:「我當然要你,青妹,我當然要你。陶百歲與曹雲奇齊聲怒喝,一個道:「你要這賤人?我可不要她作兒媳婦。」一個道:「你有本事就先殺了我。」兩人同時高聲大叫,洞中回音又大,混在一起,竟聽不出他二人說些甚麼。

田青文眼見地下,待他們叫聲停歇,輕輕道:「你雖然要我,可是,我怎麼還有臉再來跟你?出洞之後,你永遠別再見我了。」陶子安急道:「不,不,青妹,都是他不好。他欺侮你,折磨你,我跟他拼了。」提起單刀,直奔曹雲奇。

劉元鶴擋在他身前,叫道:「你們爭風吃醋,到外面去打。」左掌虛揚,右手一伸,扣住他的手腕,輕輕一扭,奪下了他手中單刀,拋在地下。那一邊曹雲奇暴跳不已,也給殷吉攔著。餘人見田青文以退為進,將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貼貼,心中都是暗暗好笑。

寶樹道:「田姑娘,你愛嫁誰就嫁誰,總不能嫁我這和尚。所以老和尚只問你,你今日早晨遇見了甚麼怪事。」

眾人哈哈大笑,田青文也是噗哧一笑,道:「我的馬兒走得慢,趕不上師叔他們,正行之間,忽聽得馬蹄聲響,一乘馬從後面馳來。馬上的乘客手裡拿著一個大葫蘆,仰脖子就著葫蘆嘴喝酒。我見他滿臉絡腮鬍子,在馬上醉得搖搖幌幌,還是咕嚕咕嚕的大喝,不禁笑了一聲。他轉過頭來,問道:『你是田歸農的女兒,是不是?』我道:『是啊,尊駕是誰?』他說道:『這個給你!』手指一彈,將這黃金小筆彈了過來,從我臉旁擦過,打落了我的耳環。我吃了一驚,他卻縱馬走了。我心下一直在嘀咕,不知他為甚麼給我這枝小筆。」

寶樹問道:「你認得此人麼?」田青文點點頭,輕聲道:「就是那個雪山飛狐胡斐。他給我小筆之時,我自然不認得他,他後來上得山來,與苗家妹子說話,我認出了他的聲音,再在板壁縫中一張,果然是他。」曹雲奇醋心又起,問道:「這小筆既是師祖爺的,那胡斐從何處得來?他給你幹麼?」

田青文對別人說話溫言軟語,但一聽曹雲奇說話,立時有不愉之色,全不理睬。

劉元鶴道:「那胡一刀既曾來過此間,定是在地下拾到,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筆。只是他死時胡斐生下不過幾天,怎能將小筆留傳給他?」熊元獻道:「說不定他將小筆留在家中,後來胡斐年長,回到故居,自然在父親的遺物中尋著了。」阮士中點頭道:「那也未始不可。這小筆中空,筆頭可以旋下,青文。你瞧瞧筆裡有何物事。」

田青文先將洞穴中拾到的小筆旋下筆頭,筆內空無一物,再將湖斐擲來的小筆筆頭旋下,只見筆管內藏著一個小小紙捲。眾人一齊圍攏,均想若無阮士中在此,實不易想到這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,筆管內居然還可藏物。

只見田青文攤開紙捲,紙上寫著十六個字,道:「天龍諸公,駕臨遼東,來時乘馬,歸時御風。」紙角下畫著一隻背上生翅膀的狐狸,這十六字正是雪山飛狐的手筆。

阮士中臉色一沉,道:「嘿,也未必如此!」他話是這麼說,但想到胡斐的本領,又想到他對天龍門人的行蹤知道得清清楚楚,卻也不禁慄慄自危。曹雲奇道:「師叔,甚麼叫『歸時御風』?」阮士中道:「哼,他說咱們都要死在遼東,變成他鄉之鬼,魂魄飄飄蕩蕩的乘風回去。」曹雲奇罵道:「操他奶奶的熊!」

天龍門諸人瞧著那小柬,各自沈思。寶樹、陶百歲、劉元鶴等諸人,目光卻早轉到四下裡的金銀珠寶之上。寶樹取過一柄單刀,就往冰上砍去,他砍了幾刀,斬開堅冰,捧了一把金珠在手,哈哈大笑。火光照耀之下,他手中金珠發出奇幻奪目的光采。眾人一見,胸中熱血上湧,各取兵刃,砍冰取寶。但砍了一陣,刀劍捲口,漸漸不利便了。原來眾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頂被左右雙僮削斷,這時攜帶的是從杜家莊上順手取來,並非精選的利器。各人取到珍寶,不住手的塞入衣囊,愈取的多,愈是心熱,但刀劍漸鈍,卻是越砍越慢。

田青文道:「咱們去拾些柴來,融冰取寶!」眾人轟然叫好。此事原該早就想到,但一見寶樹珍寶在手,人人迫不及待的揮刀挺劍砍冰。可是眾人雖然齊聲附和田青文的說話,卻沒一人移步去取柴。原來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,別人多取了珍寶。

寶樹向眾人橫目而顧,說道:「天龍門周世兄、飲馬川陶世兄、鏢局子的熊鏢頭,你們三位出去撿柴。我們在這裡留下的,一齊罷手休息,誰也不許私自取寶。」周陶熊三人雖將信將疑,但怕寶樹用強,只得出洞去撿拾枯枝。

第七回

第七回

陶百歲咳嗽一聲,說道:「我在少年之時,就和歸農一起做沒本錢的買賣……」

眾人都知他身在綠林,是飲馬川山寨的大寨主,卻不知田歸農也曾為盜,大家互望了一眼。曹雲奇叫道:「放屁!我師父是武林豪傑,你莫胡說八道,污了我師父的名頭。」

陶百歲厲聲道:「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,可是黑道上的英雄還瞧不起你這種狗熊呢!我們開山立櫃,憑一刀一槍掙飯吃,比你們看家護院、保鏢做官,又差在那裡了?」

曹雲奇站起身來,欲待再辯。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,低聲道:「師哥,別爭啦,且讓他說下去。」曹雲奇一張臉脹得通紅,狠狠瞪著陶百歲,終於坐下。

陶百歲大聲道:「我陶百歲自幼身在綠林,打家劫舍,從來不曾隱瞞過一字,大丈夫敢作敢當,又怕什麼了?」苗若蘭聽他說話岔了開去,於是道:「陶伯伯,我爹爹也說,綠林中儘有英雄豪傑,誰也不敢小覷了。你請說田家叔父的事吧。」陶百歲指著曹雲奇的鼻子道:「你聽,苗大俠也這麼說,你狠得過苗大俠麼?」曹雲奇「呸」了一聲,卻不答話。

陶百歲胸中忿氣略舒,道:「歸農年輕時和我一起做過許多大案,我一直是他副手。他到成家之後,這才洗手不幹。他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,幹麼又肯將獨生女兒許配給我孩兒?不過話又得說回來,他和我結成親家,卻也未必當真安著什麼好心。他是要堵住我的口,要我隱瞞一件大事。」

「那日歸農與范幫主在滄州截阻胡一刀夫婦,我還是在做歸農的副手。胡一刀在大車中飛擲金錢鏢,那些給打中穴道的,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;後來胡夫人在屋頂用白絹奪刀擲人,那些給拋下屋頂的,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;苗人鳳罵一群人是膽小鬼,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。只不過當年我沒留鬍子,頭髮沒白,模樣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。」

「胡一刀夫婦臨死的情景,我也是在場親眼目睹,正如苗姑娘與那平阿四所說,寶樹這和尚說的卻是謊話。苗姑娘問道:苗大俠若知胡一刀並非他殺父仇人,何以仍去找他比武?各位心中必想,定是寶樹心懷惡意,沒將這番話告知苗大俠了。」眾人心中正都如此想,只是礙於寶樹在座,不便有所顯示。

陶百歲卻搖頭道:「錯了,錯了。想那跌打醫生閰基當時本領低微,怎趕在苗胡兩位面前弄鬼?他確是依著胡一刀的囑咐,去說了那三樁大事,只是苗大俠卻沒聽見。閰基去大屋之時,苗大俠有事出外,乃是田歸農接見。他一五一十的說給歸農聽,當時我在一旁,也都聽到了。」

「歸農對他說道:『都知道了。你回去吧,我自會轉告苗大俠,你見到他時不必再提。胡一刀問起,你只說已當面告知苗大俠就是。再叫他買定三口棺材,兩口大的,一口小的,免得大爺們到頭來又要破費。』說著賞了他三十兩銀子。那閰基瞧在銀子面上,自然遵依。」

「苗大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,就因為歸農始終沒跟他提這三件大事。為什麼不提呢?各位定然猜想:田歸農對胡一刀心懷仇怨,想借手苗大俠將他殺了。這麼想麼,只對了一半。歸農確是盼胡一刀喪命,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,將苗大俠殺了。」

「苗大俠折斷他的彈弓,對他當眾辱罵,絲毫不給他臉面。我素知歸農的性子,他要強好勝,最會記恨。苗大俠如此掃他面皮,他心中痛恨苗大俠,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。那日歸農交給我一盒藥膏,叫我去設法塗在胡一刀與苗大俠比武所用的刀劍之上。這件事情,老實說我既不想做,也不敢做,可又不便違拗,於是就交給了那跌打醫生閰基,要他去幹。」

「各位請想,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,若是中了尋常毒藥,焉能立時斃命?他閰基當時只是個鄉下郎中,那有什麼江湖好手難以解救的毒藥?胡一刀中的是什麼毒?那就是天龍門獨一無二的秘製毒藥了。武林人物聞名喪膽的追命毒龍錐,就全仗這毒藥而得名。後來我又聽說,田歸農這盒藥膏之中,還混上了『毒手藥王』的藥物,是以見血封喉,端的厲害無比。」

餘人本來將信將疑,聽到這裡,卻已信了八九成,向阮士中、曹雲奇等天龍弟子望了幾眼。阮曹等心中惱怒,卻是不便發作。

陶百歲道:「那一日天龍門北宗輪值掌理門戶之期屆滿,田歸農也揀了這日閉門封劍。他大張筵席,請了數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。我和他是老兄弟,又是兒女親家,自然早幾日就已趕到,助他料理一切。按著天龍門的規矩,北宗值滿,天龍門的劍譜,歷祖宗牒,以及這口鎮門之寶的寶刀,都得交由南宗接掌。殷兄,我說得不錯吧?」殷吉點了點頭。

陶百歲又道:「這位威鎮天南殷吉殷大財主,是天龍門南宗掌門,他也是早幾日就已到了。田歸農是否將劍譜、宗牒、與寶刀按照祖訓交給你,請殷兄照實說吧。」

殷吉站起身來,說道:「這件事陶寨主不提,在下原不便與外人明言,可是中間實有許多蹺蹊之處,在下若是隱瞞不說,這疑團總是難以打破。」

「那日田師兄宴客之後,退到內堂,按著歷來規矩,他就得會集南北兩宗門人,拜過闖王、創派祖宗、和歷代掌門人的神位,便將寶刀傳交在下。那知他進了內室,始終沒再出來。

「我心中焦急,直等到半夜,外客早已散盡,青文姪女忽從內室出來對我說道,她爹爹身子不適,授譜之事待明日再行。」

「我好生奇怪,適才田師兄謝客敬酒,臉上沒一點疲態,怎麼突然感到不適?再說傳譜授刀,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,片刻可了,一切都已就緒,何必再等明日?莫非田師兄不肯交出寶刀,故意拖延推諉麼?」

阮士中插口道:「殷師兄,你這般妄自忖度,那就不是了。那日你若單是為了受譜受刀而去,田師哥早就交了給你。可是你邀了別門別派的許多高手同來,顯然不安著好心。」殷吉冷笑道:「嘿,我能有什麼壞心眼兒了?」阮士中道:「你是想一等拿到譜牒寶刀,就勒逼我們南北歸宗,讓你作獨一無二的掌門人。那時田師哥已經封劍,不能再出手跟人動武,你人多勢眾,豈不視為所欲為麼?」

殷吉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天龍門分為南北二宗,原是權宜之計。當年田師兄初任北宗掌門之時,他何嘗不想歸併南宗?就算兄弟意欲兩宗合一,光大我門,那也是一樁美事。這總勝於阮師兄你閣下竭力排擠曹雲奇、意圖自為掌門吧?」

眾人聽他們自揭醜事,原來各懷私欲,除了天龍門中人之外,大家笑嘻嘻的聽著,均有幸災樂禍之感。

苗若蘭對這些武林中門戶宗派之爭不欲多聽,輕聲問道:「後來怎麼了?」

殷吉道:「我回到房裡,與我南宗的諸位師弟一商議,大家都說田師兄必有他意,我們可不能聽憑欺弄,於是推我去探明真情。」

「當下我到田師兄臥室去問候探病。青文姪女一雙眼睛哭得紅紅的,攔在門口,說道:『爹已睡著啦。殷叔父請回,多謝您關懷。』我見她神情有異,心想田師兄若是當真身子有甚不適,又不是什麼難治的重病,她也不用哭得這麼厲害,這中間定有古怪。當下回房待了半個時辰,換了衣服,再到田師兄房外去探病……」

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,喝道:「嘿,探病!探病是在房外探的麼?」

殷吉冷笑道:「就算是我偷聽,卻又怎地?我躲在窗外,只聽田師兄道:『你不用逼我。今日我閉門封劍,當著江湖豪傑之面,已將天龍北宗的掌門人傳給了雲奇,怎麼還能更改?你逼我將掌門之位傳給你,這時候可已經遲了。』又聽這位阮士中阮師兄說道:『我怎敢逼迫師哥?但想雲奇與青文作出這等事來,連孩子也生下了。如此傷風敗俗,大犯淫戒,我門中上上下下,那一個還能服他?』」

殷吉說到這裡,忽聽得咕鼕一響,田青文連人帶椅,往後便倒,已暈了過去。陶子安拔出單刀,迎面往曹雲奇頭頂劈落。曹雲奇手中沒有兵刃,只得舉起椅子招架。陶百歲聽得未過門的媳婦竟做下這等醜事,只惱得哇哇大叫,也舉起一張椅子,夾頭夾腦往曹雲奇頭上砸去。

天龍諸人本來齊心對外,但這時五人揭破了臉,竟無人過去相助曹雲奇。拍的一響,曹雲奇背心上已吃陶百歲椅子重重一擊。眼見廳上又是亂成一團。

苗若蘭叫道:「大家別動手,我說,大家請坐下!」她話聲中自有一股威嚴之意,竟是教人難以抗拒。陶子安一怔,收回單刀。陶百歲兀自狂怒,揮椅猛擊。陶子安抓住父親打過去的椅子,道:「爹,咱們別先動手,好教這裡各位評個是非曲直。」陶百歲聽兒子說得有理,這才住手。

苗若蘭道:「琴兒,你扶田姑娘到內房去歇歇。」這時田青文已慢慢轉醒,臉色慘白,低下頭自行走入內堂。眾人眼望殷吉,盼他繼續講述。

殷吉道:「只聽得田師兄長嘆一聲,說道:『作孽,作孽!報應,報應!』他反來覆去,不住口的說『作孽,報應』,隔了好一陣,才道:『此事明天再議,你去吧。叫子安來,我有話跟他說。』」

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,續道:「阮師兄還待爭辯,田師兄拍床怒道:『你是不是想逼死我?』阮師兄這才沒有話說,推門走出。我聽他們說的是自己家中醜事,倒跟我南宗無關,又怕阮師兄出來撞見,大家臉上須不好看,當下搶先回到自己房中。」

阮士中冷笑道:「那晚我和田師哥說了話出來,眼見黑影一閃,喝道:『那個狗雜種在此偷聽?』當時沒人答話,我只道當真是狗雜種,原來卻是殷師兄,這可得罪了。」說著向殷吉一揖。他明是賠罪,實是罵人。殷吉臉色微變,但他涵養功夫甚好,回了一禮,微笑道:「不知者不罪,好說好說。」

陶子安道:「好,現下輪到我來說啦。既然大家撕破了臉,我……我也不必再隱瞞什麼。我……我……」說到這裡,喉頭哽咽,心情激動,竟然說不下去,兩道淚水卻流了下來。

眾人見他這樣一個器宇昂藏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,不免都有些不忍之意,於是射向曹雲奇的目光之中,自亦含著幾分氣憤,幾分怪責。陶百歲喝道:「這般不爭氣幹什麼?大丈夫難保妻賢子孝。好在這媳婦還沒過門,玷辱不到我陶家的門楣。」

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淚,定了定神,說道:「以前每次我到田家……田伯父家中…… 」

曹雲奇聽他稍一遲疑,對田歸農竟改口稱為「伯父」,不再稱他「岳父」,心中暗喜:「哼,這小子惱了,不認青妹為妻,我正是求之不得。」

只聽他續到:「青妹在有人處總是紅著臉避開,不跟我說話,可是背著在沒人的地方,咱倆總要親親熱熱的說一陣子話。我每次帶些玩意兒給她,她也總有物事給我,繡個荷包啦、做件馬甲啦,從來就短不了……」

曹雲奇臉色漸漸難看,心道:「哼,還有這門子事,倒瞞得我好苦。」

陶子安續道:「這次田伯父閉門封劍,我隨家父興興頭頭的趕去,一見青妹,就覺得她容顏憔悴,好似生過一場大病。我心中憐惜,背著人安慰,問她是不是生了什麼病。她初時支支吾吾,我尋根究底細問,她卻發起怒來,搶白了我幾句,從此不再理我。」

「我給她罵得糊塗啦,只有自個兒納悶。那日酒宴完了,我在後花園涼亭中撞見了她,只見她一雙眼哭得紅紅的,我不管什麼,就向她陪不是,說道:「青妹,都是我不好,你就別生氣啦。」那知她臉一沉,發作道:『哼,當真是你不好,那也罷了!偏生是別人不好,我還是死了的乾淨。』我更加摸不著頭腦,再追問幾句,她頭一撇就走了。」

「我回房睡了一會,越想越是不安,實在不明白什麼地方得罪了她,於是悄悄起來,走到她的房外,在窗上輕輕彈了三彈。往日我們相約出來會面,總用這三彈指的記號。那知這晚我連彈了幾次,房中竟是沒半點動靜。」

「隔了半晌,我又輕彈三下,仍是沒聽到聲息。我奇怪起來,在窗格子上一推,那窗子並沒閂住,應手而開,房中黑漆漆的,沒瞧見什麼。我急於要跟她說話,就從窗裡跳了進去……」

曹雲奇聽到此處,滿腔醋意從胸口直衝上來,再也不可抑制,大聲喝道:「你半夜三更的,偷入人家閨房,想幹甚麼?」陶子安正欲反唇相稽,苗若蘭的侍婢快嘴琴兒卻搶著道:「他們是未婚夫婦,你又管得著麼?」

陶子安向琴兒微一點頭,謝她相幫,接著道:「我走到她床邊,隱約見床前放著一對鞋子,當下大著膽子,揭開羅帳,伸手到被下一摸……」

曹雲奇紫脹了臉,待欲喝罵,卻見琴兒怒視著自己,話到口頭,又縮了回去。只聽陶子安續道:「……觸手處似乎是一個包袱,青妹卻不在床上。我更是奇怪,摸一摸那是什麼包袱,手上一涼,似乎是個嬰兒,可把我嚇了一大跳。再仔細一摸,卻不是嬰兒是什麼?只是全身冰涼,早已死去多時,看來是把棉被壓在孩子身上將他悶死的。」

只聽得嗆啷一響,苗若蘭失手將茶碗摔在地下,臉色蒼白,嘴唇微微發顫。

陶子安道:「各位今日聽著覺得可怕,當日我黑暗之中親手摸到,更是驚駭無比,險些兒叫出聲來。就在此時,房外腳步聲響,有人進來,我忙往床底下一鑽。只聽那人走到床邊,坐在床沿,嚶嚶啜泣,原來就是青妹。她把死孩子抱在手裡,不住親他,低聲道:『兒啊,你莫怪娘親手害了你的小命,娘心裡可比刀割還要痛哪。只是你若活著,娘可活不成啦。娘真狠心,對不起你。』

「我在床下只聽得毛骨悚然,這才明白,原來她不知跟哪個狗賊私通,生下了孩兒,竟下毒手將孩兒害死。她抱著死嬰哭一陣,親一陣,終於站起身來,披上一件披風,將嬰兒罩住,走出房去。我待她走出房門,才從床下出來,悄悄跟在她後面。那時我心裡又悲又憤,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賊是誰。」

「只見她走到後園,在牆邊拿了一把短鏟,越牆而出,我一路遠遠掇著,見她走了半里多路,到了一處墳場。她拿起短鏟,正要掘地掩埋,忽然數丈外傳來鐵器與土石相擊之聲,深夜之中,竟然另外也有人在掘地。她吃了一驚,急忙蹲下身子,過了好一陣,彎著腰慢慢爬過去察看。我想必是盜墓賊在掘墳,當下也跟著過去。只見墳旁一盞燈籠發著淡淡黃光,照著一個黑影正在掘地。」

「我凝目一瞧,這人卻不是掘墳,是在墳旁挖個土坑,也在掩埋什麼。我心道:『這可奇了,難道又有誰在埋私生兒?』但見那人掘了一陣,從地下捧起一個長長的包裹,果真與一個嬰兒屍身相似。那人將包裹放入坑中,鏟土蓋土,回過頭來,火光下看得明白,原來此人非別,卻是這位周雲陽周師兄。」

周雲陽臉上本來就無血色,聽陶子安說到這裡,更是蒼白。

陶子安接著道:「當下我心下疑雲大起:『難道與青妹私通的竟是這畜生?怎麼他也來掩埋一個死嬰?』青妹一見是他,身子伏得更低,竟不出來與他相會。周師兄將土踏實,又鏟些青草鋪在上面,再在草上推了好多亂石,教人分辨不出,這才走開。」

「周師兄一走遠,青妹忙掘了一坑,將死嬰埋下,隨即搬開周師兄所放的亂石,要挖掘出來,瞧他埋的是什麼物事。我心想:『就算你不動手,我也要掘,現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腳。』青妹舉起鐵鏟剛掘得幾下,周師兄突然從墳後出來,叫道:『青文妹子,你幹什麼?』原來他心思也真周密,埋下之後假裝走開,過一會卻又回來察看。青妹嚇了一跳,一鬆手,鐵鏟落在地下,無話可說。」

「周師兄冷冷的道:『青文妹子,你知道我埋什麼,我也知道你埋什麼。要瞞呢,大家都瞞;要揭開呢,大家都揭開。』青妹道:『好,那麼你起個誓。』周師兄當即起個毒誓,青妹跟著他也起了誓。兩人約定了互相隱瞞,一齊回進莊去。」

「我瞧兩人神情,似乎有什麼私情,但又有點不像,看來青妹那孩子不會是跟周師兄生的,當下悄悄跟在後面,手裡扣了餵毒的暗器,只要兩人有絲毫親暱的神態,有半句教人聽不入耳的說話,我立時將他斃了。」

「總算他運氣好,兩人從墳場回進莊子,始終離得遠遠的,一句話也沒說。」

「青妹回到自己房裡,不斷抽抽噎噎的低聲哭泣。我站在她的窗下,思前想後,什麼都想到了。我想闖進去一刀將她劈死,想放把火將田家莊燒成白地,想把她的醜事抖將出來讓人人知道,可又想抱著她大哭一場。終於我打定了主意:『眼下須得不動聲色,且待查明奸夫是誰再說。』」

「我全身冰冷,回到房中,爹爹兀自好睡,我卻獨個兒站著發呆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然阮師叔來叫我,說田伯父有話跟我說。我心道:『這話兒來了,且瞧他怎生說?是要我答應退婚呢,還是欺我不知,送一頂現成的綠頭巾給我戴戴?』阮師叔說夜深不陪我了,叫我自去。我生怕有甚不測,叫醒了爹爹,請他防備,自己身上帶了兵刃暗器,連弓箭也暗藏在長袍底下。」

「到了田伯父房裡,見他躺在床上,眼望床頂,呆呆的出神,手裡拿著一張白紙,竟沒覺察到我進房。我咳嗽一聲,叫道:『阿爹!』他吃了一驚,將白紙藏入了褥子底下,道:『啊,子安,是你。』我心想:『明明是你叫我來的,卻這麼裝腔作勢。』但瞧他神色,卻當真是異常驚恐。他叫我閂上房門,卻又打開窗子,以防有人在窗外偷聽,這才顫聲說道:『子安,我眼下危在旦夕,全憑你救我一命,你得去給我辦一件事。』」

曹雲奇心中憋了半天,聽到這裡,猛地站起身來,戟指叫道:「放屁,放屁!我師父是何等功夫,你這小子有什麼本事救他?」

陶子安眼角兒也不向他瞥上一瞥,便似眼前沒這個人一般,向著寶樹等人說道:「我聽了他這兩句話,大是驚疑,忙道:『阿爹但有所命,小婿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』田伯父點點頭,從棉被中取出一個長長的、用錦緞包著的包裹,交在我的手裡,道:『你拿了這東西,連夜趕赴關外,埋在隱蔽無人之處。若能不讓旁人察覺,或可救得我一命。』」

「我接過手來,只覺那包裹又沉又硬,似是一件鐵器,問道:『那是什麼東西?有誰要來害你?』田伯父將手揮了幾揮,神色極為疲倦,道:『你快去,連你爹爹也千萬不可告知,再遲片刻就來不及啦。這包裹千萬不得打開。』我不敢再問,轉身出房。剛走到門口,田伯父忽道:『子安,你袍子底下藏著什麼?』我嚇了一跳,心道:『他眼光好厲害!』只得照實說道:『那是兵刃弓箭。今日客人多,小婿怕混進了歹人來,所以特地防著點兒。』田伯父道:『好,你精明能幹,雲奇能學著你一點兒,那就好了。唉,你把弓箭給我。』」

「我從袍底下取出弓箭,遞給了他。他抽出一枝長箭,看了幾眼,搭在弓上,道:『你快去吧!』我見了這副模樣,心下倒有些驚慌:『他別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!』裝著躬身行禮,慢慢反退出去,退到房門,這才突然轉身。出房門後我回頭一望,只見他將箭頭對準窗口,顯是防備仇家從窗中進來。」

「我回到自己房裡,對這事好生犯疑,心想田伯父的神色之中,始終透著七分驚惶、三分詭秘,可以料定他對我決無好意。我將這事對爹爹說了,但為了怕惹他生氣,青文妹子的事卻瞞著不說。爹爹道:『先瞧瞧包中是什麼東西。』我也正有此意,兩人打開包裹,原來正是這隻鐵盒。」

「爹爹當年親眼見到田伯父將這隻鐵盒從胡一刀的遺孤手中搶來,後來就將天龍門鎮門之寶的寶刀放在盒裡。爹爹當時說道:『這就奇了。』他知道鐵盒旁藏有短箭,也知道鐵盒的開啟之法,當即依法打開。我爺兒倆一看之下,面面相覷,說不出話來。原來盒中竟是空無一物。爹爹道:『那是什麼意思?』」

「我早就瞧出不妙,這時更已心中雪亮,知道必是田伯父陷害我的一條毒計,他將寶刀藏在別處,卻將鐵盒給我。他必派人在路上截阻,拿到我後,便誣陷我盜他寶刀,逼我交出。我交不出刀,他縱不殺我,也必將青妹的婚事退了,好讓她另嫁曹師兄。爹爹不知其中原委,自然瞧不透這毒計。我不便對爹爹明言,發了半天獃,爺兒倆有商量了半天,不知如何是好。」

曹雲奇大叫:「你害死我師父,偷竊我天龍門至寶,卻又來胡說八道。這套鬼話,連三歲孩兒也瞞騙不過。」陶子安冷笑道:「田伯父雖已死無對證,我手上卻有證據。」曹雲奇更是暴跳如雷,喝道:「證據?什麼證據?拿出來大家瞧瞧。」陶子安道:「到時候我自會拿出來,不用你著忙。各位,這位曹師兄老是打斷我的話頭,還不如請他來說。」

寶樹冷冷的道:「曹雲奇,你媽巴羔子的,你要把老和尚撞下山去,和尚還沒跟你算帳呢!直娘賊,你瞪眼珠粗脖子幹麼?」曹雲奇心中一寒,不敢再說。

陶子安道:「我知道只要拿著鐵盒一出田門,就算沒殺身之禍,也必鬧個身敗名裂。我道:『爹,這中間大有古怪,我把包裹去還給岳父,不能招攬這門子事。』當下將鐵盒包回在錦緞之中,心下琢磨了幾句話,要點破他的詭計,大家來個心照不宣。」

「待我捧著包裹趕到田伯父房外,他房中燈光已熄,窗子房門都已緊閉。我想這件事隨時都能鬧穿,片刻延挨不得,當下在窗外叫了幾聲:『阿爹,阿爹!』房裡卻沒應聲。我心下起疑:『他這等武功,縱在沈睡之中也必立時驚覺,看來是故意不答。』」

「我越想越怕,似覺天龍門的弟子已埋伏在側,馬上就要一擁而上,逼我交出寶刀。我一面拍門,一面把話說明在先:『阿爹!我爹爹要我把包裹還您。我們有要事在身,沒能跟您老辦事。這包裹小婿可沒打開過。』拍了幾下,房中仍是無聲無息。我急了,取出刀子撬開了門閂,推門進去,打火點亮蠟燭,不由得驚得呆了,只見田伯父已死在床上,胸口插了一枝長箭,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。我那副弓箭放在他棉被之上。他臉色驚怖異常,似乎臨死之前曾見到什麼極可怕的妖魔鬼怪一般。」

「我呆了半晌,不知如何是好,眼見門窗緊閉,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兇手怎生進來,下手後又從何處出去?抬頭向屋頂一張,但見屋瓦好好的沒半點破碎,那麼兇手就不是從屋頂出入的了。」

「我再想查看,忽聽得走廊中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。我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,此時若有人進來,我如何脫得了干係?忙在被上取過我的弓箭,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,燭光下突然見到床上有兩件物事,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,手一顫,燭臺脫手,燭火立時滅了。」

「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見了什麼東西。原來一樣是這柄寶刀,另一樣即是青妹埋在墳中的那個死嬰。當時我只道是這個嬰兒不甘無辜枉死,竟從墳中鑽出來索命,慌亂之下,順手搶了寶刀就逃。剛奔到門口,忽然想起一事,回來在田伯父的褥子下一摸,果然摸到那張白紙。我料到他的死因跟這張只一定大有干係,於是塞入懷中,正要伸手再去拔箭,腳步聲近,已有三人走到了門口。我暗叫:『糟糕!這一下門口被堵,我陶子安性命休矣!』」

「危急之下,眼見無處躲藏,只得往床底下一鑽,但聽得那三人推門進來,原來是阮師叔和曹周兩位師兄。阮師叔叫了兩聲:『師哥!』不聽見應聲,就命周師兄去點蠟燭來。我想待會取來燭火,他們見到田伯父枉死,一搜之下,我性命難保,此時乘黑,正好衝將出去。」

「阮師叔與曹師哥都是高手,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敵,但出其不意,或能脫身,此時須得當機立斷,萬萬遷延不得,當下慢慢爬到床邊,正要躍出,突然手臂伸將出去,碰到一人的臉孔,原來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。」

「我險些失聲驚呼,那人已伸手扣住我的脈門。我暗暗叫苦,那人在我耳邊低聲說道:『別作聲,一起出去。』我心中大喜,就在此時,眼前一亮,周師哥已提了燈籠來到。」

「只聽得噗的一響,那人發了一枚暗器,將燈籠打滅,跟著翻手竟來奪我手中的寶刀。我一個打滾,滾出床底,急衝而出。床底那人追將出來。只聽阮師叔叫道:『好賊子!』揮掌打去。阮師叔武功極高,料想那人也脫不了身。我急忙奔回房中,叫了爹爹,連夜逃出田家。」

「這件事的經過就是這樣。這隻鐵盒適田伯父親手交給我的,他叫我埋在關外,我是依他的遺命而為。天龍門的師叔師兄們見到田伯父胸上羽箭,自是疑心是我下手害他,這原是難怪。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人的底細,否則大可找來做個見證。但就算找不到床下那人,我也知害死田伯父的兇手是誰。各位請看,這張只是田伯父見到我時塞在褥子底下的,他害怕仇家前來相害,彎弓搭箭對準窗口,等的就是此人。可是此人終於到來,而田伯父也終於逃不出他的毒手。」

他說到這裡,從懷裡取出一隻繡花的錦囊。眾人見這錦囊手工精緻,料知是田青文所作,不由得轉頭去望曹雲奇。只見他惱得眼中如要噴火,心中都是暗暗好笑。陶子安打開錦囊,摸出一張白紙,要待交給寶樹,微一遲疑,卻遞給了苗若蘭。

那白紙摺成一個方勝,苗若蘭接過來打開一看,輕輕咦了一聲,只見紙上濃墨寫著兩行字道:「恭賀田老前輩閉門封劍,福壽全歸。門下侍教晚生胡斐謹拜。」這兩行字筆力遒逕,與左右雙僮送上山來的拜帖書法一模一樣,卻是雪山飛狐胡斐的親筆。苗若蘭拿著白紙的手微微顫動,輕聲道:「難道是他?」

阮士中從苗若蘭手中接過白紙一看,道:「那確是胡斐的筆跡。這樣說來,咱們倒是錯怪子安了。」他突然回過頭來,望著劉元鶴道:「劉大人,那麼你躲在我田師哥床底下幹什麼?你是給雪山飛狐臥底來啦,是不是?」

眾人聞言,都吃了一驚,連曹雲奇與周雲陽也都摸不著頭腦。當晚黑暗之中,那床底人與阮士中交手數合,隨即逸去,三人事後猜測,始終不知是誰,怎麼他此時突然指著劉元鶴叫陣?

劉元鶴只是冷笑一聲,卻不答話。阮士中又道:「那晚黑暗之中,在下未能得見床下君子的面貌,心中卻很佩服此公武藝了得。我們師叔姪三人不但未能將他截住,連他的底細來歷也是摸不到半點邊兒,當真算得無能。今日雪地一戰,得與劉大人過招,卻正是當日床下君子的身手。嘿嘿,幸會啊幸會!嘿嘿,可惜啊可惜。」

周雲陽知道師叔此時必得要個搭檔,就如說相聲的下手,否則接不下口去,於是問道:「師叔,可惜什麼?」阮士中雙眉一揚,高聲道:「可惜堂堂一位御前侍衛劉大人,居然不顧身分,來幹這等穿堂入戶、偷雞摸狗的勾當!」

劉元鶴哈哈大笑,說道:「阮大哥罵得好,罵得痛快,那晚躲在田歸農床下的,不錯正是區區在下。你罵我偷雞摸狗,原也不假。」說到這裡,臉上顯出一副得意的神情,又道:「只是在下的偷雞摸狗,卻是奉了皇上的聖旨而行!」

眾人心中一奇,都覺他胡說八道,但轉念一想,他是清宮侍衛,只怕當真是奉旨對付天龍門,亦未可知。天龍諸人都是有家有業之人,聞言不禁氣沮。殷吉是兩廣著名的大財主,心中尤其驚懼。

劉元鶴見一句話便把眾人懾伏了,更是洋洋自得,說道:「事到如今,我就把這事跟各位說說,待會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處。這一件東西,或者各位從未見過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黃色的大封套來。封套外寫著「密令」二字,他開了袋口,取出一張黃紙,朗聲讀道:「奉密諭,令御前一等侍衛劉元鶴依計行事,不得有誤。總管賽。」讀畢,將那黃紙攤在桌上,讓眾人共觀。

殷吉、陶百歲等多見博聞,眼見黃紙上蓋著朱紅的圖章,知道確是侍衛總管賽尚鄂所下的密令。那賽總管向稱滿洲武士的第一高手,素為乾隆皇帝所倚重。

劉元鶴道:「阮大哥,你不用跟我瞪眼珠吹鬍子,這件事從頭說來,還是令師兄田歸農起的因頭。有一日,賽總管邀了我們十八個侍衛到總管府去吃晚飯。這十八個人哪,外邊朋友送我們一個外號,叫做『大內十八高手』。其實憑我們這一點兒三腳貓本事,那裡說得上『高手』二字?不過朋友們要這麼叫,要給我們臉上貼金,那也沒有法兒,是不是?」

「我們一到,賽總管就說,今日要給大夥兒引見一位武林中響噹噹的腳色。我們忙問是誰,賽總管微笑不說。待會開了酒席,賽總管到內堂引出一個人來。只見他腰板筆挺,步履矯健,雙目有神,果然是一派武林高手的風範。他兩鬢雖已灰白,但面目仍是極為英俊清秀,想當年定是一位美男子。賽總管朗聲道:『各位兄弟,這位是天龍門北宗掌門,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,田歸農田大哥!』」

「我們一聽,都是微微一驚。田歸農的名頭大家都是知道的,只是天龍門素來少跟官府往來,不知賽總管憑了什麼面子能把他請到。飲酒中間,大夥兒逐一向他把盞敬酒。田大哥也是客氣之極,說了許多套交情的言語,可一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。直到吃喝完了,賽總管邀大夥兒到廂房喝茶,他兩人才把其中原委說了出來。」

「原來田大哥雖然身在草莽,可是忠君報國之心,卻一點沒比我們當差的少了。」

「他這次上京,為的是要向皇上進貢一個大寶藏。這大寶藏嘛,那就是反賊李自成在北京所搜括的金銀財寶了。田大哥說道,要找尋這個寶藏,共有兩個線索,須得兩個線索拼湊起來,方能尋到。一個線索是李自成的一把軍刀,那是他天龍門掌管,他就攜帶在身。另一格線索可就難了,那是一幅寶藏所在的地圖,自來由苗家劍苗家世代相傳。單有地圖而無軍刀,不知尋寶關鍵;單有軍刀而無地圖,不知寶藏的所在。若是二寶合璧,取那寶藏就如探囊取物一般。」

「我們雖在官家當差,可個個出身武林,一聽到『苗家劍』三字,都想:『那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何等厲害,誰敢惹他?』田大哥見我們臉現難色,微微一笑,道:『在下若不是已經想到了對付苗人鳳的計策,又怎敢輕易前來驚動各位?』賽總管忙問何計。田大哥於是說出一番話來,只把眾人聽得連連點頭,齊叫妙計。他到底說的是甚麼妙計,時候一到,各位自然知曉,此刻也不必多說。」

「次日田大哥告別離京,賽總管就派我們依計而行。他一面琢磨此事,總覺田大哥一不想升官、二不想發財,平白無端送我們這樣一份大禮,天下那有這等好人?料得其中必有別因,於是派了幾個人暗中出京打探。我離京不久,就聽到田大哥閉門封劍的訊息,當下備了一份禮物,上門道賀。」

「和田大哥一見面,他顯得十分歡喜,說道貴客上門,真是求之不得,跟著悄悄的要我辦一件事。殷大哥,說出來你可別生氣,他是要我知會官府,隨便誣陷你一個罪名,將你拿在獄裡,先關上幾年再說。」

殷吉嚇了一跳,渾身汗毛直豎,顫聲道:「田師兄為人原是如此,幸蒙劉大人明鑒,高抬貴手,小的必有厚報。」

劉元鶴笑道:「好說,好說。當時我就問他跟殷大哥有什仇怨。他道,仇怨是沒有,只是依他們天龍門規矩,北蹤掌門人輪值掌刀的期限已滿,那把鎮門之寶的寶刀就須傳給南宗,片刻延挨不得。若是落到殷大哥手裡,再要索回,不免就多一番周折。」

「這話雖是不錯,可是我不由得疑心更甚,當時跟他唯唯否否,既不答應,也不拒卻,只是在一邊廂冷眼旁觀。」

「酒筵之後,我想田大哥這把寶刀非交不可,難以推托,我倒有法兒給他幫個忙。若是我暗中將寶刀收起,他自然無法交出,殷大哥縱然不滿,卻也無計可施。這正是我立大功報聖恩的良機,豈能輕易放過?於是我悄悄走進田大哥房中,待要找尋寶刀,卻聽得門外腳步聲響,原來是田大哥回來了。事急之際,只得躲入了床下。」

「只聽得田大哥走進房來,打開箱子,取出鐵盒,突然驚呼:『咦,刀呢?』聽他這呼聲驚惶異常,實非作假,看來這寶刀是給人盜去了。他立時叫了女兒來查問,田姑娘毫不知情,也很著急。不久阮大哥進來了。師兄弟倆為了立掌門的事大起爭執,提到了曹雲奇曹師兄與田姑娘的曖昧之事,過了一會,田大哥要阮大哥去叫陶子安陶世兄來。」

「田大哥將鐵盒交給陶世兄,命他去埋在關外。我在床下聽得清清楚楚,暗想陶子安這傻瓜這番可上了大當。」

「陶世兄走後,我在床下聽得田大哥只是搥床嘆息,喃喃自語:『好胡一刀,好苗人鳳!』當時我不知胡一刀是誰,料想是苗人鳳盜了他的刀去。卻原來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的拜帖,自知難逃一死,是以十分惶恐。但這時候偏巧失了寶刀,又不能就此高飛遠走,一溜了之。」

「跟著田姑娘走進房來,說道:『爹,我查到了你寶刀的下落。』田大哥一躍而起,叫道:『在那裡?』田姑娘走近幾步,輕聲道:『給周師兄偷去了。』田大哥道:『當真?他人呢?刀呢?』田姑娘道:『我親眼見到他將刀埋在一個處所。』田大哥道:『好,你快去掘來。』田姑娘道:『爹,我要做一件事,你可莫怪我。』田大哥道:『什麼事?』田姑娘道:『你去把周師兄叫來,我躲在門後。你問他是不是盜了寶刀。他若認了,我就在他背上釘一枚毒龍錐。』我心裡想,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。只聽田大哥道:『我打折他雙腿就是,不必取他性命。』田姑娘道:『你不依我,我就不給你取刀。』田大哥微一遲疑,道:『好,你快去取了刀來,憑你怎麼處置他。』於是田姑娘轉身出去。當時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師兄有什麼仇怨,今日聽了陶師兄之言,方知田姑娘是要殺人滅口。嘿,好傢伙!人家大姑娘掩埋私生兒子,這種事也見得的?」

他說到這裡,眾人都轉眼去瞧周雲陽,只見他臉色鐵青,雙目不住眨動。

又聽劉元鶴續道:「我索性在床下臥倒,靜等瞧這幕殺人的活劇,再則,我還得等那柄刀呢,何況田大哥醒著躺在床上,我又怎能出去?等了沒多久,田姑娘忽忽回來,顫聲道:『爹,那刀給他掘去啦。我好胡塗,竟遲了一步,他…他還……』田大哥驚怒交集,問道:『他還怎麼?』田姑娘其實想說:『他連我孩兒的屍體也掘去啦!』但這句話怎說得出口,呆了一呆,叫道:『我找他去!』拔足急奔而去,想是驚恐過甚,奔到門邊時竟一交摔倒。」

「我在床下憋得氣悶,寶刀又不明下落,本想乘機打滅燭火逃出,那知田大哥見她女兒摔倒,只嘆了口長氣,卻不下床去扶。田姑娘站起身來,扶著門框喘息一會方走。」

「田大哥下床去關上門窗,坐在椅上。但見他將長劍放在桌上,手裡拿了弓箭,鐵青著臉,神色極是怕人。我心中也是惴惴不安,要是給他發覺了,他一個翻臉無情,我武功不及,只怕性命難保。」

「田大哥坐在椅上,竟一動也不動,宛如僵直了一般,但雙目卻是精光閃爍,顯得心下極為煩躁不安。四下一片死寂,只聽得遠處隱隱有犬吠之聲,接著近處一隻狗也吠了起來,突然之間,這狗兒悲吠一聲,立時住口,似是被人用極快手法弄死了。田大哥猛地站起,房門上卻起了幾下敲擊之聲。這聲音來得好快,聽那狗兒吠叫聲音總在數十丈外,豈知這人一弄死狗兒,轉瞬間就到門外。」

「田大哥低沈著聲音道:『胡斐,你終於來了?』門外那人卻道:『田歸農,你認得我聲音麼?』田大哥臉色更是蒼白,顫聲道:『苗……苗大俠!』門外那人道:『不錯,是我!』田大哥道:『苗大俠,你來幹什麼?』門外那人道:『哼,我給你送東西來啦!』田歸農遲疑片刻,放下弓箭,去開了門。只見一個又高又瘦、臉色蠟黃的漢子走了進來。」

「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樣,心道:『此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是當今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腳色,果然是不怒自威,氣勢懾人。』只見他手裡捧著兩件物事,放在桌上,說道:『這是你的寶刀,這是你的外孫兒子。』原來一包長長的東西竟是一個死嬰。」

「田大哥身子一顫,倒在椅中。苗大俠道:『你徒弟瞞著你去埋刀,你女兒埋著你去埋私生兒,都給我瞧見啦,現下掘了出來還你。』田大哥道:『謝謝。我……我家門不幸,言之有愧。』苗大俠突然眼框一紅,似要流淚,但隨即滿臉殺氣,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:『她是怎麼死的?』」

只聽得噹啷一響,苗若蘭手裡的茶碗摔在地下,跌得粉碎。她舉止本來十分斯文鎮定,不知怎的,聽了這句話,竟自把持不定。琴兒忙取出手帕,抹去她身上茶水,輕聲道:「小姐,進去歇歇吧,別聽啦! 苗若蘭道:「不,我要聽他說完。」

劉元鶴向她望了一眼,接著說道:」田大哥道:『那天她受了涼,傷風咳嗽。我請醫生給她診治,醫生說不礙事,只是受了些小小風寒,吃一帖藥,發汗退燒就行了。可是她說藥太苦,將煎好的藥潑了去,又不肯吃飯,這一來病勢越來越沉。我一連請了好幾個醫生,但她不肯服藥,不吃東西,說什麼也勸不聽。』」

苗若蘭聽到這裡,不由得輕輕啜泣。熊元獻等都感十分奇怪,不知這不肯服藥吃飯之人是誰,與田歸農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什麼關連。陶氏父子與天龍諸人卻知說的是田歸農的續絃夫人,但苗大俠何以關心此事,苗若蘭何以傷心,卻又不明所以了,都想:「難道田夫人是苗家親戚?怎麼我們從來沒聽說過?」

劉元鶴道:「當時我在床下聽得摸不著半點頭腦,不知他們說的是誰,心想苗人鳳這麼風頭火勢的趕來,只不過是問一個人的病。那人不服藥、不吃飯,這不是撒嬌麼?但聽苗大俠又問:『這麼說來,是她自己不想活了?』田大哥道:『我後來跪在地下哀求,說得聲嘶力竭,她始終不理。』」

「苗大俠道:『她留下了什麼話?』田大哥道:『她叫我在她死後將屍體火化了,把骨灰撒在大路之上,叫千人踩,萬人踏!』苗大俠跳了起來,厲聲道:『你照她的話做了沒有?』田大哥道:『屍體是火化了,骨灰卻在這裡。』說著站起身來,從裡床取出一個小小瓷罈,放在桌上。」

「苗大俠望著瓷罈,臉上神色又是傷心又是憤怒。我只看了一眼,就不敢再望他的臉。」 「田大哥又從懷裡取出一枚鳳頭珠釵,放在桌上,說道:『她要我把這珠釵還給你,或者交給苗姑娘,說這是苗家的物事。』」

眾人聽到此處,齊向苗若蘭望去,只見她鬢邊插了一枚鳳頭珠釵,微微幌動。那鳳頭打得精緻無比,幾顆珠子也是滾圓淨滑,只是珠身已現微黃,似是歷時已久的古物。

劉元鶴續道:「苗大俠拿起珠釵,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根頭髮,緩緩穿到鳳頭的口裡,那頭髮竟從釵尖上透了出來,原來釵身中間是空的。但見他將頭髮兩端輕輕一拉,鳳頭的一邊跳了開來。苗大俠側過珠釵,從鳳頭裡落出一個紙團。他將紙團攤了開來,冷冷的道:『瞧見了麼?』田大哥臉如土色,隔了半晌,嘆了口長氣。」

「苗大俠道:『你千方百計要弄到這張地圖到手,可是她終於瞧穿了你的真面目,不肯將機密告知你,仍將珠釵歸還苗家。寶藏的地圖是在這珠釵之中,哼,只怕你做夢也難以想到罷!』他說了這幾句話,又將紙團還入鳳頭,用頭髮拉上機括,將珠釵放在桌上,說道:『開鳳頭的法兒我教了你啦,你拿去按圖尋寶罷!』田大哥那裡敢動,緊閉著口一聲不響。我在床下卻瞧得焦急異常,地圖與寶刀離開我身子不過數尺,可是就沒法取得到手。只見苗大俠呆呆的瞧著瓷罈,慢慢伸出雙手捧起了瓷罈,放入了懷中,臉上的神色十分可怕。」

只聽得輕輕一聲呻吟,苗若蘭伏在桌上哭了出來,鬢邊那鳳頭珠釵起伏顫動不已。眾人面面相覷,不明其故。

劉元鶴接著道:「田大哥伸手在桌上一拍,道:『苗大俠,你動手吧,我死而無怨。』苗大俠嘿嘿一笑,道:『我何必殺你?一個人活著,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。想當年我和胡一刀比武,大戰數日,終於是他夫婦死了,我卻活著。我心中一直難過,但後來想想,他夫婦恩愛不渝,同生同死,可比我獨個兒活在世上好得多啦。嘿嘿,這張地圖在你身邊這許多年,你始終不知,卻又親手教還給我。我何必殺你?讓你懊惱一輩子,那不是強得多麼?』說著拿起珠釵,大踏步出房。田大哥手邊雖有弓箭刀劍,卻那敢動手?」

「田大哥唉聲嘆氣,將死嬰和寶刀都放在床上,回身閂上了門,喃喃的道:『一個人活著,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。』坐在床上,叫道:『蘭啊蘭,你為我失足,我為你失足,當真是何苦來?』接著嘿的一聲,聽得什麼東西戳入了肉裡,他在床上掙了幾掙,就此不動了。」

「我吃了一驚,忙從床底鑽將出來,只見他將羽箭插在自己心口,竟已氣絕。各位,田大哥是自盡死的,並非旁人用箭射死。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,更不是胡斐,那是他自己。我跟陶胡二人絕無交情,犯不著給他們開脫。」

「我見他死了,當下吹滅燭火,正想去拿寶刀,然後溜之大吉,陶世兄卻已來到房外拍門,我只得躲回床底。以後的事,陶世兄都已說了。他拿了寶刀,逃到關外來。我在床底下憋了這老半天,難道是白挨的麼?加上我這位熊師弟跟飲馬川向來有樑子,咱哥兒倆就跟著來啦。」

他一番話說完,雙手拍拍身上灰塵,拂了拂頭頂,恰似剛從床底下鑽出來一般,喝了兩口茶,神情甚是輕鬆自得。

第六回

第六回

眾人聽了半天故事,對胡一刀的為人甚是神往,聽說雪山飛狐是他兒子,心中都起異樣之感,雖想見了他未必有甚好處,卻都不自禁的渴欲一見,又想此間主人遍邀高手,以備迎戰,只怕此人本領亦不在乃父之下。

苗若蘭忽然驚道:「啊喲,此間主人所邀的幫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,如在山下撞到了那雪山飛狐,定要動手。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兒子,若是一劍將他殺了,那便如何是好?」

平阿四淡淡一笑,道:「苗大俠雖說是打遍天下無敵手,可是要說能一劍殺了胡相公,卻也未必。」他臉上一個長長的傷疤,這麼一笑,牽動肌肉,顯得加倍的醜陋可怖。 他又道:「胡相公今日上山,一來是找此間主人的晦氣,二來是要找苗大俠比武復仇。只是我親眼見到當年胡苗二位大俠肝膽相照的交情,害死胡大爺的其實是另有其人,我勸胡相公別向苗大俠為難了,可是他說要當面向苗大俠問個清楚。後來我在山下見到了這位閰大夫,雖然隔了這麼二十幾年,我可還是認得他,當下跟上峰來,炸索毀糧,大夥兒在這兒一齊餓死,總算是報了胡大爺待我的恩義啦。」

這一席話,只把眾人聽得面面相覷,心想寶樹當年謀財害命,今日自是死有應得,只是各人與此事並不相干,卻在這兒陪上一條性命,也可算得極冤。

寶樹見了眾人臉色,知道大家對自己頗有怪責之意,站起身來,取過了寶刀鐵盒,喝道:「今日之事,咱們只有同舟共濟,一齊想個下山的法兒。這個惡徒嘛……」

一語未畢,忽聽撲翅聲響,一隻白鴿飛進大廳,停在桌上。

苗若蘭喜道:「啊,這隻小鴿兒多可愛!」上前雙手輕輕捧起白鴿,撫摸鴿背羽毛,只見鴿腳上縛著一條絲線。這絲線從鴿腳上一直通到門外,苗若蘭向裡拉扯,那線竟是極長,拉了好一大截,始終未見線頭。她好奇心起,雙手交互收線,那線竟似無窮無盡一般。田青文上前相助,兩人收了數十丈,忽覺絲線漸漸沈重,看來線頭彼端縛得有物。

于管家大喜,叫道:「咱們有救啦!」眾人齊問:「怎麼?」于管家道:「這白鴿是本莊所養,山上山下用以傳遞消息。定是山下的本莊夥伴發覺長索炸斷,放這鴿子上峰,在絲線上縛著救咱們下峰的物事。」

平阿四聽了此語,臉色大變,狂吼一聲,撲上去要拉斷絲線。殷吉站在鄰近,身子一幌,已攔在他面前,雙掌起處,將他推倒在地。

田青文道:「姊姊,小心拉斷了絲線。」苗若蘭點了點頭。那絲線雖細,卻極堅韌,兩人手上愈來愈沉,絲線始終不斷。再拉一會,苗若蘭似乎有點吃力。陶子安道:「苗姑娘你歇歇,我來拉。」走上前去接過了絲線。

阮士中、曹雲奇、劉元鶴等早已搶出門去,要看那絲線上吊的是什麼救星。

陶田二人收了一會,忽聽門外歡呼聲起,手上頓鬆,想來所吊之物已上了峰。廳上各人一齊走出,只見阮士中與曹雲奇站在崖邊,雙手此起彼落,忙碌異常,仍是在收線,原來絲線上縛的是一根較粗的絲索。待那絲索收盡,又引上一根極粗的繩索。

眾人一齊高呼,七手八腳,將那根粗索縛在崖邊兩株大松樹上。

劉元鶴道:「咱們走吧,待我先下。」雙手抓住了繩索,就要往下溜去。陶百歲喝道:「且慢,幹麼要讓你先下?誰知你在下面會搗什麼鬼?」劉元鶴怒道:「依你說便怎地?」陶百歲雖一怔,心想峰上人人各懷私心,互不信任,不論誰先下去,旁人都難放心,給他這麼一問,倒也難以對答。

曹雲奇道:「讓幾位女客先下去,咱們男子漢拈籌以定先後。」熊元獻細聲細氣的道:「這樣吧,天龍門、飲馬川山寨、跟我們平通鏢局的,每一家輪流下去一個。大夥兒互相監守,不用怕有誰使奸行詐。」

阮士中道:「那也好。寶樹大師,請您將鐵盒兒見還吧。」說著走上一步,向寶樹伸出手去。

眾人初時只顧念生死安危,此時大難已過,又都想到了那件寶物。本來大家只知這鐵盒是件武林異寶,但到底異在那裡,寶於何處,卻均不甚了然,待得知道是闖王遺下的軍刀,已覺此物非同小可,及至聽平阿四說這柄刀與李闖王的大寶藏有關,更是個個眼紅心熱。故老相傳,闖王進京之後,部屬大將劉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,所得珍寶堆積如山,不久兵敗,這批珍寶連同明宮中皇室歷年的庫藏,都是從此不知下落,若是由這鐵盒寶刀而掘得寶藏,世上尚有何種財物能與之相比?

寶樹冷笑道:「你天龍門何德何能,要獨佔寶刀?這把刀天龍門掌管了一百多年,也該換換主兒了。」

阮士中愕然,眼露兇光。殷吉、曹雲奇、周雲陽不約而同的搶上一步,站在阮士中身旁。

寶樹仰天笑道:「哥兒們想動武,是不是?想當年天龍門在刀頭上得寶,今日在刀頭上失寶,那也是公平得緊啊。」

阮士中等大怒,恨不得撲將上去,把這老和尚砍成幾段,奪過寶刀,只是忌憚他武功了得,卻又不敢動手,在他炯炯有神的雙目凝視之下,反而倒退了數步。

一時雪峰邊寂靜無聲,忽然苗若蘭的婢女琴兒指著山下叫道:「小姐,你瞧,好像有人上來。」

眾人一驚,心道:「怎麼我們沒下山,反倒有人上來了?」紛紛奔到崖邊,向下張望,只見長索上有一團白影迅速異常的攀援上來,凝神一看,卻是一個白衣男子。

田青文道:「苗姐姐,這位是令尊麼?」苗若蘭搖頭道:「不是,我爹爹從來不穿白衣的。」

說話之間,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。于管家叫道:「喂,尊駕是那一位?」忽聽得半山腰裡傳上來一聲長笑,聲音洪亮,只震得山谷鳴響,突然之間,似乎滿山都是大笑之聲。

阮士中健寶樹手捧鐵盒,站在崖邊,輕輕一拉曹雲奇的手,指指寶樹背心,用右肩作了個相撞的姿態。曹雲奇會意,知道師叔命自己將他撞下山峰,心想這賊禿本領再強,從這萬丈高峰上掉落下去,那裡保得住性命?鐵盒寶刀是跌不壞的,待會下去尋找便是。阮曹二人一點頭,同時發足,猛然衝向寶樹後心。此時寶樹離崖邊不過尺許,全神注視山下,絲毫不知有人在背後突施暗算。

待得聽到腳步聲響,阮曹二人已衝到身後,寶樹見到那白衣男子上來時的身法神態,正自驚疑不定,突覺背心有人來襲,更是大吃一驚,危急中倏施「鐵板橋」功夫,身子向左斜出。這「鐵板橋」功夫,原是閃避敵人暗器的救命絕招,通常是暗器來得太快,不及躍起或向旁避讓,只得身子僵直,突然向後仰天斜倚,讓那暗器掠面而過,雙腳卻仍是牢牢釘住地下。功夫越高,背心越能貼近地面,講究的是起落快,身形直,所謂「足如鑄鐵,身挺似板,斜起若橋」。寶樹這一招「鐵板橋」,又與通常所使的不同,並非向後仰倚,卻是向左傾斜,雙足釘在崖邊,身子凌空,已有一小半憑虛傾在雪峰之外。

阮士中與曹雲奇撞到寶樹背後,只道襲擊得逞,只自大喜,突覺肩頭撞出,前面竟然沒了受力之處。阮士中武功精湛,急忙一個觔斗,滾在一旁。曹雲奇卻收腳不住,疾衝而出,直往雪峰下掉落。

眾人齊聲驚呼。寶樹挺腰站直,說道:「阿彌陀佛,罪過!罪過!」背上卻也已出了一陣冷汗。

田青文一嚇,已暈倒在地。陶子安站在她身旁,忙伸手扶住。

餘人望著曹雲奇魁梧的身軀向下直落,無不失聲驚呼。眼見他勢必摔得粉身碎骨,忽見那白衣男子雙足勾住繩索,左手在峰壁上一推,長索帶著他的身子,如盪秋千般向曹雲奇急飛過去。

這一下時機用力都是恰到好處,那白衣人右手探出,已抓住曹雲奇的後心。不料曹雲奇身軀甚重,這一墮之勢更是猛烈異常,但聽得喀喇一響,衣衫破裂,竟又掉了下去,那白衣人長身伸手,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,又抓住了曹雲奇右足足踝。可是兩人仍是向下急落,但見兩人身形愈來愈小,一墮數十丈。下墮之勢奇急,白衣人武功再高,雙足的力道卻也鉤不住繩索,看來只有鬆手放脫曹雲奇,才保得了自己性命。眾人目眩神馳之際,忽見他右手一甩,將曹雲奇的身子向繩索甩將過去。

曹雲奇早已神智迷糊,雙手碰到繩索,立即牢牢抓住。凡是溺水之人,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,也必全力抓住,至死不放,原是求生本性,這時曹雲奇也是如此。按他武功,本不足以抓住繩索以抗兩人急墜之勢,但危難之際,不知怎的力氣登時大了數倍。那繩索直幌出去,帶著二人向左飛盪。

那白衣人腰間使勁,身子倒翻,左手也已抓住繩索。他在曹雲奇耳邊說了兩句話,拍拍他的背心。

曹雲奇驚魂未定,但聽了他的話,有如接到綸音聖旨一般,忙雙手交互拉繩,攀援而上。

眾人在崖邊見了這場驚心動魄的奇險,盡皆撟舌難下。曹雲奇攀到峰邊,殷吉與周雲陽搶過去拉住他雙手,提了上來,齊問:「這白衣人是誰?」曹雲奇喘了幾口氣,說道:「那位英雄命我上來稟報,說道是……是雪山飛狐胡斐到了。」

眾人為那白衣人的氣勢所懾,一時都怔住了,也不知是誰首先叫了聲:「啊喲!」往莊內便奔。

眾人不及細想,一窩蜂的往大門搶去。陶百歲、劉元鶴、阮士中三人一齊擠在門口,你推我擁,爭先而入。曹雲奇搶著去扶田青文,與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揮數拳。只一陣亂,門外眾人走得乾乾淨淨。于管家與琴兒扶著苗若蘭走在最後,險些兒給關在門外。

殷吉見熊元獻閉上大門,立即取過門閂,橫著閂上。陶百歲只怕不固,又取過撐柱,牢牢撐住。

此時田青文已醒了過來,道:「那雪山飛狐跟咱們素不相識,怕他怎的?」阮士中橫了她一眼,說道:「素不相識?哼,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,他肯放過你麼?」劉元鶴也道:「咱們傷了平阿四,那雪山飛狐豈肯干休?」

陶子安忽向牆頭一指,道:「咱們撐住大門,他從上面不能進來麼?」阮士中道:「不錯,陶世兄快上高守著。」陶子安冷笑道:「阮師叔武功高,還是你老人家上去。」一言輔畢,猛聽喀喇喇幾聲巨響,那撐柱與門閂突然迸斷,砰澎一響,兩扇大門已被人推開。

眾人齊聲驚呼,直往內院奔去,霎時之間,大廳上又是杳無一人。

群豪初聽平阿四說那胡一刀的往事,頗聽見見他遺下的孤兒,可是待得雪山飛狐當真上山,眼見他身手竟如此了得,不禁心寒膽怯,又見旁人逃避,相互驚嚇,你怕我更怕,平素的豪氣雄風,盡數丟到九霄雲外去了。

于管家欲覓寶樹出去抵擋一陣,可是四下張望,寶樹早已不見,不知躲到了那裡,心想:「主人將莊上之事託付了給我,拼著一死,也得全了主人的臉面。」當下向苗若蘭低聲道:「苗姑娘,你快到夫人房去,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,可別讓人瞧見。這裡的人沒一個安著好心。待我出去見他。」

苗若蘭向鄭三娘與田青文望了一眼,道:「我帶這兩位姊姊一起去地窖吧。」于管家急忙搖頭,低聲道:「不,這兩個女人恐怕不是好人。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貴體,莫理會旁人。」

苗若蘭道:「那姓胡的若是要殺人放火,你擋得了麼?」于管家一按腰間單刀的刀柄,慘然道:「今日是于某以死報主之時,但求夫人與姑娘平安無事,小人就對得起主人了。」苗若蘭想了一想,說道:「我跟你一齊出去會他。」于管家大急,忙道:「苗姑娘,你不聽那和尚說,令尊苗大俠與他有殺父大仇?你若不躲開,落在此人手中,那 …那……」

苗若蘭道:「自從我聽爹爹說了胡伯伯的往事,一直就盼那個孩子還活在世上,也盼終須有日能見他一見。今日之事雖險,但若從此不能再與他相見,我可要抱憾一生了。」

她這幾句話說得輕柔溫文,然語意極為堅定,于管家竟爾不能違抗。他心道:「這位姑娘手無縛雞之力,卻勇決如此,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俠之女。什麼鎮關東、威震天南,名號兒叫得挺響,與苗姑娘一比,倘不愧死,也可算得臉皮厚極。」

他本來心中害怕,但見苗若蘭神色寧定,驚懼之心登減,當下緊一緊腰帶,在茶盤中放了兩隻青花細瓷的蓋碗,沖上了茶,走出廳去。苗若蘭跟隨在後。

于管家轉出廳壁,只見那白衣人臉孔朝外,雙手叉腰,抬頭望天,便高聲道:「胡大爺遠來,不曾遠迎,還請恕罪。」說著獻上茶去。那白衣人聽得于管家說話,回過頭來,見到苗若蘭這樣一個文秀清雅的少女,弱態生嬌,明波流慧,怯生生的站在當地,不禁一怔。

苗若蘭見這人滿腮虯髯,根根如鐵,一頭濃髮,卻不結辮,橫生倒豎般有如亂草,也是一驚。她自幼對胡一刀之子心懷憐惜悲憫之情,想到他時,總覺他是個受人欺侮虐待的稚子,今日相見卻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惡的一條漢子,心中不由得三分驚異,三分惶惑,又有三分失望,但隨即想到:「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嚴,他生的孩子自也是這般,又何足為奇?卻是我一向將他想錯了。」當下上前盈盈一福,輕聲說道:「相公萬福。」

雪山飛狐胡斐此番上峰,準擬與滿山高手作一場龍爭虎鬥,那知莊中出來相見的竟是一個姣好少女,不禁大是詫異,暗道:「且瞧他們使什麼詭計。」當下還了一禮,說道:「在下胡斐奉揖。不敢請問姑娘高姓。」

于管家向苗若蘭使個眼色,叫她捏造個假姓,千萬不可吐露是苗人鳳之女,那知苗若蘭竟似不解,說道:「胡世兄,咱們是累代世交,可惜從來未曾會面。我姓苗。」

胡斐心中更是一凜,臉上卻不動聲色,道:「姑娘與金面佛苗大俠怎生稱呼?「于管家大急,在苗若蘭身旁暗扯她的衣袖。她仍是不理,道:「金面佛就是家父。」胡斐一怔,心道:「原來是你。」說道:「令尊怎不出來相見?」

于管家手按刀柄,只怕胡斐出手相害,斜眼看苗若蘭時,卻見她神色如常,不禁暗嘆:「這位姑娘年幼無知,眼前便是殺父的大仇人,她竟不知天高地厚,盡吐真相。」只聽她說道:「家父尚未上山。她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,縱有天大的要事,也早擱下,必已趕來與世兄相見。」

胡斐更是奇怪,道:「姑娘知道在下身世,令尊卻不知曉,敢問何故?」苗若蘭道:「還是適才聽令友平君說的。」胡斐道:「啊,原來平四叔到了這兒,他人呢?」

于管家一怔,在廳中四下一望,早不見了平阿四的人影,地上的一灘鮮血卻兀自未乾,心道:「自那鴿兒帶線入來,人人想著下峰逃生,竟都將此人忘了。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,若是有什麼不測,禍患又是加深了一層。」

胡斐見他望著地下的一灘鮮血,臉色有異,大聲問道:「這是平四叔的血麼?」于管家不敢打誑,只得應聲道:「是。」

胡斐父母早喪,自幼由平阿四撫養長大,與他情若父子,一聞此言如何不驚?當下一躍而前,一伸手,握住于管家的右臂,厲聲喝道:「他在那裡?他……他怎樣了?」于管家只覺手臂劇痛,宛似一道鋼箍越收越緊,只得咬緊了牙齒竭力忍痛,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滲將出來,竟說不出一句話。

苗若蘭緩緩說道:「胡世兄不必焦急,平四爺好好的在那邊。」說著伸手向西邊廂房一指。胡斐放脫了于管家的手臂,隨即騰身而起,砰的一聲,踢開西廂房房門,只見平阿四躺在榻上,正不住喘息。胡斐大喜,叫道:「四叔,你沒事麼?」

平阿四在廂房裡早就聽到他的聲音,低聲道:「還好,你放心。」胡斐搶上前去,見他臉如金紙,呼吸低微,適才一時之間的喜悅又轉為擔憂,問道:「怎麼受的傷?傷的厲害麼?」平阿四道:「這事說來話長。若不是苗姑娘搭救,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見了。」原來眾人一見白鴿傳絲,一窩蜂般的湧出大廳。苗若蘭乘機與琴兒將平阿四扶入了廂房。後來寶樹欲待傷他性命,卻已找他不到,情勢緊急,不及仔細尋找,平阿四因此而得保全。

胡斐點點頭,從衣囊中取出一顆朱紅丸藥,塞在他的口裡,道:「四叔,你先服了這顆傷藥。」

他見平阿四將傷藥嚼爛吞下,稍稍放心,回到廳上,向苗若蘭一揖到地,道:「多謝姑娘救我平四叔。」苗若蘭忙即還禮,道:「平四爺古道熱腸,小妹欽仰得緊。些些微勞,何足掛齒?」胡斐道:「生死大事,豈是微勞?在下感激不盡。」

苗若蘭見他神情粗豪,吐屬卻頗為斯文,說道:「胡世兄遠來,莊上無以為敬。琴兒,快取酒餚出來。」胡斐道:「此間主人約定在下今日午時相會,怎麼到此刻還不出來相見?」

苗若蘭道:「主人因要事下山,想來途中,未及趕回,致誤世兄之約,小妹先此謝過。」

胡斐聽她應對得體,心中更奇:「苗范田三家向稱人才鼎盛,怎麼男子漢都縮在後面,卻叫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女出來推搪?這姑娘對我絲毫不示怯意,難道她竟是一身武藝,卻有意的深藏不露麼?」只見琴兒托了一隻木盤過來,盤中放著一大壺酒,一隻酒杯,她左手拿著木盤,右手在杯中斟上了酒,笑道:「胡相公,山上的雞鴨魚肉、蔬菜瓜果,通統給你的平四爺毀啦。對不起,只好請你喝杯白酒。」

胡斐見那木盤正在他與苗若蘭之間,當即伸出左手,在盤邊輕輕一推,木盤逕向苗若蘭肩上撞去。這一推雖似出手甚輕,其實借勁打人,受著的人若是不加抵禦,就如中了兵刃之傷無異。苗若蘭不會武藝,只是順乎自然的微微一讓,並未出招化勁,眼見這一下便要身受重傷。

于管家大驚,他自知武功與胡斐差得太遠,縱然不顧性命的上前救援,也必無濟於事,只叫得一聲:「啊喲!」卻見胡斐左手兩根手指已迅捷無比的拉住了木盤,這一下時機湊合得極準,盤邊與苗若蘭的外衣只微微一碰,立即縮回。她絲毫不知就在這一瞬之間,自己已從生到死、從死到生的走了一個循環。

胡斐道:「令尊打遍天下無敵手,卻何以不傳姑娘武功?素聞苗家劍門中,傳子傳女,一視同仁。」苗若蘭道:「我爹爹立志要化解這場百餘年來糾纏不清的仇怨,是以苗家劍法,至他而絕,不再傳授子弟。」

胡斐愕然,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,隔了片刻,方始舉到口邊,一飲而盡,叫道:「苗人鳳,苗大俠,好!果然稱得上『大俠』二字!」

苗若蘭道:「我曾聽爹爹說起令尊當日之事。那時令堂請我爹爹飲酒,旁人說道須防酒中有毒。我爹爹言道:『胡一刀乃天下英雄,光明磊落,豈能行此卑劣之事?』今日我請你飲酒,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飲盡,難道你也不怕別人暗算麼?」

胡斐一笑,從口中吐出一顆黃色藥丸,說道:「先父中人奸計而死,我若再不妨,豈非癡呆?這藥丸善能解毒,諸毒不侵,只是適才聽了姑娘之言,倒顯得我胸襟狹隘了。」說著自己斟了一杯酒,又是一飲而盡。

苗若蘭道:「山上無下酒之物,殊為慢客。小妹量窄,又不能敬陪君子。古人以漢書下酒,小妹有漢琴一張,欲撫一曲,以助酒興,但恐有污清聽。」胡斐喜道:「願聞雅奏。」琴兒不等小姐再說,早進內室去抱了一張古琴出來,放在桌上,又換了一爐香點起。

苗若蘭輕抒素腕,「仙翁、仙翁」的調了幾聲,彈將起來,隨即撫琴低唱:「來日大難,口燥舌乾。今日相樂,皆當喜歡。經歷名山,芝草翻翻。仙人王喬,奉藥一丸。」唱到這裡,琴聲未歇,歌辭已終。

胡斐少年時多歷苦難,專心練武,二十餘歲後頗曾讀書,聽得懂她唱的是一曲「善哉行」,那是古時宴會中主客贈答的歌辭,自漢魏以來,少有人奏,不意今日上山報仇,卻遇上這件饒有古風之事。她唱的八句歌中,前四句勸客盡歡飲酒,後四句頌客長壽。適才胡斐含藥解毒,歌中正好說到靈芝仙藥,那又有雙關之意了。

他輕輕拍擊桌子,吟道:「自惜袖短,內手知寒。慚無靈輒,以報趙宣。「意思說主人慇勤相待,自慚沒什麼好東西相報。

苗若蘭聽他也以「善哉行」中的歌辭相答,心下甚喜,暗道:「此人文武雙全,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後人,必定歡喜。」當下唱道:「月沒參橫,北斗闌干。親交在門,飢不及餐。」意思說時候雖晚,但客人光臨,高興得飯也來不及吃。

胡斐接著吟道:「歡日尚少,戚日苦多,以何忘憂?彈箏酒歌。淮南八公,要道不煩,參駕六龍,遊戲雲端。」最後四句是祝頌主人成仙長壽,與主人首先所唱之辭相應答。

胡斐唱罷,舉杯飲盡,拱手而立。苗若蘭劃絃而止,站了起來。兩人相對行禮。

胡斐將酒杯放在桌上,說道:「主人既然未歸,明日當再造訪。」大踏步走向西廂房,將平阿四負在背上,向苗若蘭微微躬身,走出大廳。苗若蘭出門相送,只見他背影在崖邊一閃,拉著繩索溜下山峰去了。

她望著滿山白雪,靜靜出神。琴兒道:「小姐,你想什麼?快進去吧,莫著了冷。」苗若蘭道:「我不冷。」她自己心中其實也不知到底在想什麼。琴兒催了兩次,苗若蘭才慢慢回進莊子。

一進大廳,只見滿廳都坐滿了人,眾人適才躲得影蹤不見,突然之間,又不知都從什麼地方出來了。各人一齊站起相詢:「他走了麼?」「他說些甚麼?」「他說什麼時候再來?」「他上山是來報仇麼?」「他要找誰?」

苗若蘭心中鄙視這些人膽怯,危難之時個個逃走,留下她一個弱女子抵擋大敵,當下淡淡的道:「他什麼也沒說。」寶樹道:「我不信。你在廳上陪了他這許久,總有些話說。」

苗若蘭本非喜愛惡作劇之人,但這時胸懷歡暢,一顆心飄飄盪盪的,只想跟人鬧著玩,見各人神色古怪,便道:「那位胡世兄說道,他這次上山,為的是報殺父之仇,可惜仇人躲了起來。現在他守在山下,待那仇人下去,下一個,殺一個;下兩個,殺一雙。」

眾人一凜,都想:「山上沒有糧食,山下又守著這一個兇煞太歲,這便如何是好?」

苗若蘭道:「胡世兄言道:山上眾人,個個與他有仇,只是有的仇深,有的仇淺。他恩怨分明,深者重報,淺者輕報,不願錯害了好人。他要我代詢各位,為何齊來這關外苦寒之地,是否要合力害他?」

除了寶樹之外,餘人異口同聲的說道:「雪山飛狐之名,我們以前從來沒聽到過,與他有什麼仇怨?更加說不上合力害他。」

苗若蘭向陶百歲道:「陶伯伯,姪女有一事不明,要想請教。」陶百歲道:「姑娘請說。」苗若蘭道:「適才那位平四爺說道:胡一刀胡伯伯請寶樹大師去轉告我爹爹三件大事,可是我爹爹說到此事經過之時,卻從未提起。陶伯伯曾說知道此中原委,不知能見告麼?」

陶百歲道:「姑娘即使不問,我也正要說。」他指著阮士中、殷吉、曹雲奇等人,大聲道:「這幾位天龍門的英雄,誣指我兒害死田歸農田親家。哼哼!」他嗓門本就粗大,這時心中憤激,更加說得響了:「我將這事從頭說來,且聽各位秉公評個是非曲直。」殷吉道:「很好,很好,我們正要向陶寨主請教。」

第五回

第五回

寶樹說完這故事,大廳中靜寂無聲。群豪雖然都是心腸剛硬之人,但聽了胡一刀夫婦煽n就死了事跡,不由得均感惻然。

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:「寶樹大師,怎麼我聽到的故事,卻跟你說的有點兒不同呢?」

眾人一齊轉過頭來,見說話的是苗若蘭。大家凝神傾聽寶樹述說,都沒留心她何時又回到了廳上。

寶樹道:「年代久遠,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記錯了。卻不知令尊是怎麼說?」苗若蘭道:「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對我說過。起先的事,也跟大師說的一樣,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,卻與大師所說大不相同。」

寶樹臉色微變,「嗯」了一聲,卻不追問。田青文道:「苗姑娘,令尊怎麼說?」

苗若蘭從身邊一隻錦緞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線香,燃著了插入香爐。眾人隨即聞到一縷幽幽清香。苗若蘭臉上神色莊嚴肅穆,說道:

「我從小見爹爹每到冬天,總是顯得鬱鬱不樂,不論我怎麼逗他歡喜,都難得引他發笑。每年快過年的時候,爹爹總要在一間小室裡供兩個神位,一個寫:『義兄胡公一刀大俠之靈位』,另一個寫:『義嫂胡夫人之靈位』,靈位旁邊還放了一柄單刀,這把刀生滿了鐵鏽,也沒甚麼特異。爹爹叫廚子做了滿桌菜,倒十幾碗酒,從十二月廿二起,一連五天,他每晚在靈位邊喝這十幾碗酒,喝到後來,常常痛哭一場。」

「起初我問爹爹,靈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誰,爹爹總是搖頭。有一年爹爹說我年紀大了,能懂事啦,於是把他跟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說給我聽。比武的經過,寶樹大師說得很詳細了。」

「爹爹跟胡伯伯一連比了四天,兩人越打是越投契,誰也不願傷了對方。到第五天上,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後的破綻,一聲咳嗽,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,將我爹爹制住。寶樹大師說我爹爹忽使怪招,勝了胡伯伯。但爹爹說的卻不是這樣。當時胡伯伯搶了先著,爹爹只好束手待斃,無法還手。胡伯伯突然向後躍開,說道:『苗兄,我有一事不解。』爹爹說道:『是我輸了。你要問甚麼事?』」

「胡伯伯道:『你這劍法反覆數千招,絕無半點破綻,為什麼在使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之前,背上卻要微微一聳,以致被內人看破?』爹爹嘆道:『先父教我劍法之時,督率極嚴。當我十一歲那年,先父正教到這一招,背上忽有蚤子咬我,奇癢難當。我不敢伸手搔癢,只好聳動背脊,想把蚤子趕開,但越聳越癢,難過之極。先父看到我的怪樣,說我學劍不用心,狠狠打了我一頓。這件事我深印腦海,自此以後,每當使到這一招,我背上雖然不癢,卻也習慣成自然,總是聳上一聳。尊夫人當真好眼力。』胡伯伯笑道:『我有內人相助,不能算贏了!接住了。』說著將手中單刀拋給爹爹。」

「爹爹接了單刀,不明他的用意。胡伯伯從爹爹手裡取過長劍,說道:『經過這四天的切磋,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於胸。這樣吧,我使苗家劍法,你使胡家刀法,咱倆再決勝負。不論誰勝誰敗,都不損了威名。』」

「我爹爹一聽此言,已知他的心意。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,是百餘年前祖宗積下來的。我爹爹跟胡伯伯以前從沒會過面,本身並無仇怨。江湖上固然人言籍籍,我祖父和田歸農叔叔的父親突然同時不知所蹤,連屍骨也不得還鄉,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,我爹爹卻是將信將疑,素聞胡伯伯行俠仗義,所作所為很令人佩服,似乎不致於暗算害人,只是幾番要和他相見,始終不能如願。田叔叔、范幫主曾邀爹爹同去遼東尋仇,我爹爹跟范幫主是交情很深的,可是一向不大瞧得起田叔叔的為人。啊喲,田姐姐,對不起,您別見怪,這是我爹爹說的,他說他寧可自行其是,不願跟田叔叔聯手。這次聽得胡伯伯來到中原,這才受范田兩家之邀,到滄州攔住胡伯伯比武,但首先卻要向胡伯伯查問真相。」

「後來一問之下,我祖父與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。我爹爹雖愛惜他英雄,但父仇不能不報。只是我爹爹實在不願讓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傳給子孫,極盼在自己手中了結這百餘年的世仇,聽胡伯伯說要交換刀劍比武,不難了解其意。因為若是我爹爹勝了,那是他用胡家刀打敗苗家劍,倘若胡伯伯得勝,則是他用苗家劍打敗胡家刀。勝負只關個人,不牽涉兩家武功的威名。」

「當下兩人換了刀劍,交起手來。這一場拼鬥,與四日來的苦戰又自不同。因為兩人雖然都是高手,但使的兵刃招數都不順便,何況自己所使的一招一式,對方無不爛熟於胸,要憑這四天之中從對方學來的武功克敵致勝,那真是談何容易?我爹爹說,這一天的激戰,是他生平最凶險的一次。胡伯伯貌似粗魯,其實聰明之極,將苗家劍法施展開來,竟似下過數年苦功一般,單以他用苗家劍破去山東大豪商劍鳴的八卦刀,就可想見其餘。我爹爹悟性沒胡伯伯高,幸好他十八般武藝件件皆通,胡家刀法雖是初見,但少年時曾練過單刀,總算在這點上佔了便宜,所以還可跟他打成平手。」

「鬥到午後,兩人各走沈穩凝重的路子,出手越來越慢。胡伯伯忽道:『苗兄,你這招閉門鐵扇刀,還是使得太快了些,勁力不長。』我爹爹道:『多承指教,我只道已經夠慢了。』兩人全神拼鬥,但對方招數若有不到之處,卻相互開誠指點,毫不藏私。翻翻滾滾,又戰數百回合,兩人招數見臻圓熟。」

「我爹爹見他的苗家劍法越使越精,暗暗驚心,尋思:『他學劍的本事比我學刀的本事好,時間一長,我少年時所練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,須得立時變招,否則必敗無疑。』當下使一招『沙鷗掠波』,本來是先砍下手刀,再砍上手刀,但我爹爹故意變招,先砍上手刀,再砍下手刀。」

「胡伯伯一怔,剛說得聲:『不對!』我爹爹叫道:『看刀!』單刀陡然翻起,第二刀。倘使跟他對戰的是另一個高手,多半能避過這招,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,萬料不到我爹爹臨時變招,新創一式,一個措手不及,我爹爹的刀鋒已在他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。」

「旁觀眾人,一齊驚呼,胡伯伯驀地飛出一腿,我爹爹一交摔出,跌在地下,再也爬不起來,原來已被踢中了腰間的『京門穴』。」

「范幫主、田相公和其他的漢子一齊搶上。胡伯伯拋去手中長劍,雙手忽伸忽縮,抓住眾人一一擲了出去,隨即扶起我爹爹,解開他的穴道,笑道:『苗兄,你自創新招,果然厲害。只是我這胡家刀法,每一招都含有後著,你連砍兩招上手刀,腰間不免露出空隙。』」

「我爹爹默然不語,腰間陣陣抽痛,話也說不出口。胡伯伯又道:『若非你手下容情,我這條左膀已讓你卸了下來。今日咱們只算打成平手,你回去好好安睡,明日再比如何?』我爹爹忍痛道:『胡兄,我出刀時固然略有容讓,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,你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。瞧你這般為人,決不能暗害我爹爹。你倒親口說一句,到底我爹爹是怎樣死的?』胡伯伯臉上露出驚詫之色,道:『我不是跟你說得明明白白了麼?你不相信,定要動武。我只好捨命陪君子。』」

「我爹爹大是詫異,問道:『你跟我說了?幾時說的?』胡伯伯轉過頭來,只著旁邊一人道:『你……你……』只說得兩個『你』字,忽然雙膝一軟,跪倒在地。我爹爹大驚,忙伸手扶起,只見他臉色大變,叫道:『好、好、你……』頭一垂,竟自死了。」

「我爹爹驚異萬分,心想他身子壯健,手臂上輕輕劃破一道口子,如何能夠致命?抱著他身子,連叫:『胡兄,胡兄。』但見他臉頰漸漸轉成紫色,竟是中了劇毒之象,忙撕開他的衣袖,但見一條手臂已腫得粗了一倍,傷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。

「胡伯母又驚又悲,拋下手中孩子,那起那柄單刀細看。那時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餵了劇毒的藥物。胡伯母見我爹爹沈吟不語,說道:『苗大俠,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。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,諒你也不知情,否則這等下流兵刃,你兩人怎能用他?這是命該如此,怪不得誰。我本答應咱家大哥,要親手把孩子養大,但這五天之中,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,義重如山,你既答允照顧孩子,我就偷一下懶,不挨這二十年的苦楚了。』說著橫刀在頸中一割,立時死去。」

「我親聽爹爹述說,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這樣。但寶樹大師說的竟是大不相同。雖然事隔二十餘年,或有記不周全之處,但想來不該參差太多,卻不知是什麼緣故?」

寶樹搖頭嘆息,說道:「令尊當時身在局中,全神酣鬥,只怕未及旁觀者看得清楚,也是有的。」苗若蘭「嗯」了一聲,低頭不語。

忽然旁邊一個嘶啞聲音道:「兩位說的經過不同,只因為有一個人是在故意說謊。」

眾人聽得這聲音突如其來,一齊轉過頭去,見說這話的原來是那臉有刀疤的僕人。

寶樹和苗若蘭都是外客,雖聽他說話無禮,卻也不便發作。曹雲奇最是魯莽,搶先問道:「是誰說謊了?」那僕人道:「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,如何敢說?」苗若蘭道:「若是我說得不對,你不妨明言。」她意態閒逸,似乎漫不在意。

那僕人道:「適才大師與姑娘所說之事,小人當時也曾親見,各位若是不嫌聒噪,小人也來說說。」

寶樹喝道:「你當時也曾親見?你是誰?」那僕人道:「小人認得大師,大師卻認不得小人。」寶樹鐵青了臉,厲聲道:「你是誰?」

那僕人不答,卻向苗若蘭道:「姑娘,只怕小人要說的話,難以講得周全。」苗若蘭道:「為什麼?」那僕人道:「只消說得一半,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。」苗若蘭向寶樹道:「大師,此刻在這峰上,一切由你作主。你是武林前輩,德高望重,只要你老人家一句話,無人敢傷他性命。」

寶樹冷笑道:「苗姑娘,你是激我來著?」那僕人搶著道:「小人自己的死活,倒也沒放在心上,就只怕我所知道的事沒法說完。」

苗若蘭微一沈吟,只著那副木板對聯的下聯,道:「勞駕你除下來。」那僕人不明她用意,但依言將木聯除下,放在她面前。苗若蘭道:「你瞧清楚了,這上面寫著我爹爹的名字。你將這木聯抱在手裡,儘管放膽而言。若是有人傷你一根毛髮,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過不去。」眾人相互望了一眼,心想以金面佛作護符,還有誰敢傷他?

那僕人臉露喜色,微微一笑,只是這一笑牽動臉上傷疤,更是顯得詭異,當下果真將木聯牢牢抱住。

寶樹坐回椅中,凝目瞪視,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,始終想不起此人是誰。

苗若蘭道:「你坐下了好說話。」那僕人道:「小人站著說的好。請問姑娘,胡一刀大爺遺下的那個孩子,後來怎樣了?」

苗若蘭輕輕嘆息,道:「我爹爹見胡伯伯、胡伯母都死了,心中十分難過,望著兩人屍身,呆了半天,跪下拜了八拜,說道:『胡兄、大嫂,你夫婦儘管放心,我必好好撫養令郎。』拜罷起身,回頭去抱孩子,不料竟抱了個空。我爹爹大驚,急忙詢問,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伯夫婦之死,誰也沒留心孩子。我爹爹忙叫大家趕快追尋。他忍住腰間疼痛,親自在客店前後查問,忽聽得屋後有孩子啼哭,聲音洪亮。我爹爹大喜,急奔過去,那知他腰間中了胡伯伯這一腿,傷勢不輕,猛一用力,竟摔在地下爬不起來。」

「待得旁人扶他起身,趕到屋後,只見地下一灘鮮血,還有孩子的一頂小帽,孩子卻已不知去向。」

「客店後面是一條河,水流很急。眼見血漬一直流到河邊,顯是孩子被人一刀殺死,屍身投入河內,登時被水沖走了。我爹爹又驚又怒,召集了一干人細細盤問,始終查不到兇手是誰。」

「這件事他無日不耿耿於懷,立誓要找到那殺害孩子之人。那一年我見他磨劍,他說須得再殺一人,就是要殺那個兇手了。我對爹爹說,或許孩子給人救去,活了下來,也未可知。我爹爹雖說但願如此,然而心中卻絕難相信。唉,這可憐的孩子,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。有一次爹爹對我說:『孩兒,我愛你勝於自己的性命。但若老天許我用你去掉換胡伯伯的孩子,我寧可你死了,胡伯伯的孩子卻活著。』」

那僕人眼圈一紅,聲音哽咽,道:「姑娘,胡一刀大爺、胡夫人地下有靈,一定感激你父女高義。」

于管家本來以為他是苗若蘭帶來的男僕,但瞧他神情,聽他言語,卻越來越覺不似,正想出言相詢,卻聽他說起故事來,見眾人靜坐傾聽,也不便打斷他的話頭。

只聽他說道:「二十七年之前,我是滄州那小鎮上客店中灶下燒火的小廝。那年冬天,我家中遭逢大禍。我爹爹三年前欠了當地趙財主五兩銀子,利上加利,一年翻一翻,過得三年,已算成四十兩。趙財主把我爹爹抓去,逼迫立下文書,要把我媽賣給他做小老婆。」

「我爹自然說什麼也不肯,當下給財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去活來。我爹回得家來,跟媽商量,這四十兩銀子再過一年,就變成了八十兩,這筆債咱們是一輩子還不起的了。我爹媽就想圖個自盡,死了算啦,卻又捨不得我。三個人只是抱著痛哭。我白天在客店裡燒火,晚上回家守著爹媽,心中擔驚受怕,生怕他倆尋了短見,丟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這世上。」

「一晚店中來了好多受傷的客人,灶下事忙,店主不讓我回家。第二日胡一刀大爺來了,他夫人生了位少爺,要燒水燒湯,店主更是不許我回家去。我牽記爹媽,毛手毛腳的撞爛了幾隻碗,又給店主打了幾巴掌。我一個人躲在灶邊偷偷的哭。胡大爺走過廚房,聽見我哭聲,就進來問我甚麼事。我見他生得兇惡,不敢說話。他越是問,我越是哭得厲害。後來他和和氣氣的好言好語,我才把家裡的事跟他說了。」

「胡大爺很生氣,說道:『這姓趙的如此橫行霸道,本該去一刀殺了,只是我有事在身,沒功夫跟他算帳。我給你一百兩銀子,你去拿給你爹,讓他還債,餘下的錢好好過日子,可千萬別再借財主的債了。』我只道他說笑話哄我,那知他當真拿了五隻大元寶給我。我那裡敢拿?胡大爺道:『我今日生了兒子,我甚是疼他憐他,將心比心,你爹媽疼你也是這般。你快回家去。我跟店主說,是我叫你回家的,他不敢難為你。』」

「我仍是呆呆望著他,心裡撲通撲通直跳,不知如何是好。胡大爺拿了一塊包袱,把五隻大元寶包了,替我縛在背上,再在我屁股上輕輕踢了一腳,笑道:『傻小子,還不給我快滾!』」

「我胡里胡塗的奔回家去,跟爹媽一說。三個人樂得瘋了,真難以相信天下有這般好人,說是做夢罷,白花花的五隻大元寶明明放在桌上。我媽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,要向胡大爺磕頭道謝。他連連搖手,說生平最不愛別人謝他,將我們三人推了出來。」

「我和爹媽正要回去,忽聽馬蹄聲響,幾十個人趕來客店,原來是胡大爺的仇家。我不放心,讓爹媽先回家去,自己留著要瞧個究竟。我想胡大爺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,只要有用得著我的,水裡就水裡去,火裡就火裡去,決不能皺一皺眉頭。」

「金面佛苗大俠跟胡大爺坐著對飲,胡大爺捨不得兒子這些情形,寶樹大師說得一點不錯。只是他卻不知道,那跌打醫生在隔房聽胡大爺夫婦說話,卻教一個灶下燒火的小廝全瞧在眼裡。」

他說到這裡,寶樹猛地站起身來,指著他喝道:「你到底是誰?受誰指使在這裡胡說八道?」

那僕人不動聲色,淡淡的道:「我叫平阿四。我識得跌打醫生閰基。那跌打醫生閰基,自然不識得我這燒火的小廝癩痢頭阿四。」

寶樹聽到他說起「閰基」二字,臉上立時變色,依稀記得當年那小客店之中,果似有個癩痢頭小廝,只是他的面貌神情當日就未留意,此時更是半點也記不起了。他向平阿四懷中抱著的木聯狠狠瞪了一眼,「呸」了一聲。

平阿四道:「我半夜裡聽到胡大爺的哭聲,實在放心不下,走到他的房外,卻見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個黑影,一動不動的伏著。我走過去到窗縫裡一張,原來是那跌打醫生閰基將耳朵湊在板壁上,在偷聽胡大爺夫婦說話。我正想去跟胡大爺說,胡大爺卻走到閰基房裡來了,跟他說了很多很多話。這些話寶樹大師始終沒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,不知是什麼緣故。」

「胡大爺的話很長,自然有些我聽了不懂,但我明白,胡大爺是派那閰基第二天去跟金面佛苗大俠解釋幾件事。這些事情牽連重大,本來不該讓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去說。只是胡夫人剛生了孩子,不能走動。胡大爺又脾氣暴躁,倘若親自去向對頭言講,勢必跟范幫主、田相公他們引起爭執,一個說不明白,到頭來還是動刀動槍,說與不說,都是一般,沒奈何只得讓閰基去傳話。適才寶樹大師說道,胡大爺派他送信去給金面佛,事成之後必有重謝,這話就不對了。想送一封信輕而易舉,何必重謝?何必夫婦倆商量半日?寶樹大師或許忘了胡大爺當時的說話,我卻一句也沒忘記。」

眾人聽了這番話,才知寶樹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做閰基。瞧他兩人神情,寶樹與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關連,而他先前的話中也必有甚多不盡不實之處。各人好奇心起,都盼平阿四揭破這個疑團,但又怕他當真說出什麼重大秘密,寶樹老羞成怒,突施毒手,這雪峰上可沒一人是他對手,難以阻攔。縱然日後金面佛找到寶樹算帳,但平阿四一死,這秘密只怕永遠隨他而逝了。

各人都代平阿四擔心,但他自己卻是神色木然,毫無懼意,竟似有恃無恐,只聽他說道:「胡大爺跟閰基說話之時,我就站在閰基的窗外。我倒不是有心想偷聽胡大爺說話,只是我知道這跌打醫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媽的趙財主,實在不是好人,只怕胡大爺上了他的當。那時我年輕識淺,胡大爺的話是不大明白,但一字一句,卻都記在心裡,等我後來年紀大了,慢慢也都懂了。」

「那一晚胡大爺叫閰基去說三件事。第一件說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結仇的緣由。第二件說的是金面佛之父羽田相公之父的死因。第三件則是關於闖王軍刀之事。」

眾人一齊轉頭,向桌上的軍刀望了一眼,欲知之心更是迫切。

平阿四道:「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為什麼結仇,苗姑娘已經說了,只是中間另有一個重大秘密,卻非外人所知,連苗大俠也至今不知。這秘密起因於李闖王大順永昌二年,那年是乙酉年,也就是順治二年,當時胡苗范田四家祖宗言明,若是清朝不亡,須到一百年後的乙丑年,方能洩露這個大秘密。乙丑年是乾隆十年,距今已有三十餘年,所以當二十七年前胡大爺跟閰基說話之時,百年期限已過,這個大秘密已不須隱瞞了。」

「這一個秘密,果然是牽連重大。原來當日闖王兵敗九宮山,他可沒有死!」

此言一出,眾人都是一震,一齊站起身來,不約而同的問道:「什麼?」只有寶樹端坐無異,顯是早已知曉,不為所動。

平阿四道:「不錯,闖王沒有死。只不過當時清兵重重圍困,實是難以脫身。苗范田三名衛士衝下山去求救,援兵遲遲不至,敵軍卻愈破愈近。眼見手下將士死的死,傷的傷,再也抵擋不住,闖王心灰意懶,舉起軍刀要待橫刀自刎,卻被那號稱飛天狐狸的姓胡衛士攔住。」

「姓胡的衛士情急之下,生了一計,從陣亡將士之中撿了一個和闖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屍首,換上闖王的黃袍箭衣,將闖王的金印掛在屍首頸中。他再舉刀將屍首面貌砍得稀爛,叫人難以辨認,親自馱了,到清兵營中投降,說已將闖王殺死,特來請功領賞。這是一件何等大功,敵將呈報上去,自會升官封爵,莫說絲毫沒疑心是假,即令有什麼懷疑,也要極力蒙蔽掩飾,以便領功升官。假闖王一死,敵軍即日解了九宮山之圍。真闖王早已易容改裝,扮成平民,輕輕易易的脫險下山。唉,闖王是脫卻了危難,這位飛天狐狸可就大難臨頭了。」

「那飛天狐狸行這計策,用心實在是苦到了極處。江湖上英雄好漢,為了『俠義』二字,替好朋友兩脅插刀原非難事,可是他為了相救闖王,不但要委屈萬分的投降敵人,還得干冒一個賣主求榮的惡名。想那飛天狐狸本來名震天下,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頭,無不翹起大拇指讚一聲:『好漢子!』現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,那可比慷慨就義難上萬倍。」

「他投降吳三桂後,在這漢奸手下做官。他智勇雙全、精明能幹,極得吳三桂信任。他想闖王大順國的天下,硬生生斷送在吳三桂手裡,此仇不報,非丈夫也。他若要刺死吳三桂,原只一舉手之勞,可是飛天狐狸智謀深沈,豈肯如此輕易了事?數年之間,他不露痕跡的連使巧計,安排下許多事端,一面使滿清皇帝對吳三桂大起疑心,另一面使吳三桂心不自安,到頭來不得不舉兵謀反。他將吳三桂在雲南招兵買馬、跋扈自大的種種事跡,暗中稟報清廷,而清廷各種猜忌防範的手段,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吳三桂。」

「如此不出數年,吳三桂勢在必反。那時天下大亂,滿清大傷元氣,自是闖王復國的良機。即令吳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,闖王復國不成,但吳三桂也非滅族不可,這比刺死他一個人自是好得多了。」

「當那姓胡、姓范、姓田三個結義兄弟到昆明去行刺吳三桂之時,飛天狐狸的計謀正已漸漸有了成效,因此他在危急之中出來攔阻,免得那三人壞了大事。」

「那年三月十五,他與三個義弟會飲滇池,正要將闖王未死、吳三桂將反的種種事跡直說出來,那知三個義弟忌憚他武功了得,不敢與他多談,乘他一個措手不及便將他殺死。飛天狐狸臨死之際,流淚說道:『可惜我大事不成。』就是指的此事。他又道:『元帥爺是在石門夾……』原來闖王室在石門縣夾山普慈寺出家,法名叫做奉天玉和尚。闖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,到七十歲的高齡方才逝世。闖王起事之時,稱為『奉天倡義大元帥』,他的法名實是『奉天王』,為了隱諱,才在『王』字中加了一點,成為『玉』字。」

眾人聽苗若蘭先前所述故事,只道飛天狐狸奸惡無比,那之中間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,只是過於怪異,一時實在難以置信。

平阿四見眾人將信將疑,苗若蘭臉上也有詫異之色,接著道:「苗姑娘,你先前說道,飛天狐狸的兒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結義叔叔家裡,跟他們在密室中說了一陣子話,那三人就出來當眾自刎。你道在那密室之中,四人說了些什麼話?」苗若蘭道:「莫非那兒子將飛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說了?」

平阿四道:「是啊,這三人若不是自恨殺錯了義兄,怎能當眾自刎?可是那時闖王尚在人世,這機密萬萬洩露不得。只可惜這三人雖然心存忠義,性子卻過於魯莽,殺義兄已是錯了,當眾自殺卻又快了一步,事先又沒囑咐眾子弟不得找那姓胡的兒子報仇,當時定是悲痛悔恨已極,再也想不到其餘,以致一錯再錯。胡苗范田四家,從此世世代代,結下深愁大怨。」

「那兒子與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,這秘密必須等到一百年之後的乙丑年方能公之於世。那時闖王壽命再長,也必已經逝世。若是洩露早了,清廷定然大舉搜捕,自會危及闖王性命。胡家世代知道這秘密,苗范田三家卻不知曉。待傳到胡一刀大爺手裡,百年之期已過,於是他命那跌打醫生閰基去對金面佛說知此事。」

「那第二件事,說的是金面佛之父與田相公之父的死因。在苗胡二位拼鬥的十餘年前,這姓苗姓田的兩位上輩同赴關外,從此影蹤全無。」

「這兩人武藝高強,名震江湖,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,害死他們的定是大有來頭之人。胡大爺向在關外,胡家與苗田兩家又是世仇,任誰想來,都必是他下的毒手。金面佛與田相公分別查訪了十餘年,查不出半點端倪,連胡大爺也始終見不到一面。金面佛無法可施,這才大肆宣揚他『打遍天下無敵手』的七字外號,好激胡大爺進關。胡大爺知道他的用意,卻不理會,一面也在到處尋訪苗田兩位前輩,心想只有訪到這兩人的下落,方能與金面佛相見,洗刷自己的冤枉。」

「皇天不負苦心人,他訪查數年,終於得知二人確息。胡夫人這時已懷了孕,她是江南人,臨到生育之時,忽然思鄉之情很切。胡大爺體貼夫人,便陪了她南下。行到唐官屯,他先與范田二人動上了手,後來又遇到金面佛。胡大爺命閰基去跟他說,待胡大爺送夫人回歸故鄉之後,可親自帶他去迎回父親屍首,他父親如何死法,一看便知。只是苗田這兩位上輩死得太也不夠體面,胡大爺不便當面述說,只好領他們親自去看。」

「第三件事,則是關涉到闖王的那柄軍刀了。這柄軍刀之中藏著一個極大的寶藏,黃金白銀不必說,奇珍異寶也就不計其數。」

眾人大奇,心想這柄軍刀之中連一隻小元寶也藏不下,說什麼奇珍異寶不計其數?

只聽平阿四道:「那天晚上,胡大爺跟閰基說了這回事的緣由。眾位一聽,那就毫不奇怪。」

「闖王破了北京之後,明朝的皇親國戚、大臣大將盡數投降。這些人無不家資豪富,闖王部下的將領逼他們獻出金銀珠寶贖命。數日之間,財寶山積,那裡數得清了。後來闖王退出北京,派了親信將領,押著財寶去藏在一個極穩妥的所在,以便將來捲土重來之時作為軍餉。他將藏寶的所在繪成一圖,而看圖尋寶的關鍵,卻置在軍刀之中。九宮山兵敗逃亡,闖王將寶藏之圖與軍刀都交給了飛天狐狸。後來飛天狐狸被殺,一圖一刀落入三位義弟手中,但不久又被飛天狐狸的兒子奪去。」

「百年來輾轉爭奪,終於軍刀由天龍門田氏掌管,藏寶之圖卻由苗家家傳。只是苗田兩家不知其中有這樣一個大秘密,是以沒去發掘寶藏。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傳,可是姓胡的沒軍刀地圖,自也無法找到寶藏。」

「胡大爺將這事告知金面佛,請他去掘出寶藏,救濟天下窮人,甚而用這筆大財寶來大舉起事,驅逐滿人出關,還我漢家河山。」

「胡大爺所說這三件事,沒一件不是關係極大。金面佛得知之後,何以仍來找他比武,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,胡大爺直到臨死,仍是不解。只怕金面佛枉稱大俠,是非曲直,卻也辨不明白;又或因這三件事說來都是聳人聽聞,太過不合情理,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,亦未可知。」說到這裡,不禁長長嘆了一口氣。

陶百歲一直在旁傾聽,默不作聲,此時忽然插口道:「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,其中原因我卻明白。此事暫且不說。我問你,你到這山峰上來幹什麼?」這正是眾人心中欲問之事。

只聽平阿四凜然道:「我是為胡大爺報仇來的。」陶百歲道:「報仇?找誰報仇?」平阿四冷笑一聲,道:「找害死胡大爺的人。」

苗若蘭臉色蒼白,低聲道:「你要找我爹爹嗎?」平阿四道:「害死胡大爺的不是金面佛,是從前叫做跌打醫生閰基、現下出了家做和尚、叫做寶樹的那人。」眾人大為奇怪,均想:「胡一刀怎會是寶樹害死的?」

寶樹長身站起,哈哈大笑,道:「好啊,你有本事就來殺我。快動手吧!」平阿四道:「我早已動了手,從今天算起,管教你活不過七日七夜。」

眾人一驚,均想不知他怎樣暗中下了毒手?寶樹不禁暗暗心驚,嘴上卻硬,罵道:「憑你這點臭本事,也能算計於我?」平阿四厲聲道:「不但是你,這山峰上男女老幼,個個活不過七日七晚!」

眾人都是一驚,或愕然離座,或瞪目欠身。各人自上雪峰之後,一直心神不安,平阿四此言雖似荒誕不經,但此時聽來,無不為之聳然動容。

寶樹厲聲道:「你在茶水點心中下了毒藥麼?」平阿四冷然道:「若是叫你中毒,死得太快,豈能如此便宜?我要叫你慢慢餓死。」曹雲奇、陶百歲、鄭三娘等一齊叫道:「餓死?」

平阿四不動聲色,道:「不錯!這峰上本有十日之糧,現下卻一日也沒有了,都給我倒下山峰去了。」

眾人驚叫聲中,寶樹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左臂。平阿四右臂早斷,毫不抗拒,只是微微冷笑。曹雲奇與周雲陽伸臂握拳,站在他的身前,只要他微有動武之意,立即發拳毆擊。

于管家急奔入內,過了片刻,回到大廳,臉色蒼白,顫聲道:「莊子裡的糧食、牛肉羊肉、雞鴨、蔬菜,果真……果真是一股腦兒,都……都給這廝倒下了山峰。」

只聽砰的一響,曹雲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。這一拳勁力好大,平阿四哇的一聲,吐出一口鮮血,但臉上仍是微微冷笑,竟無半點懼色。

寶樹道:「糧倉和廚房裡都沒人麼?」于管家道:「有三個幹粗活的,都教這廝給綁了。唉,先前那兩個小鬼在廳上鬧事,大夥兒都出來觀看,誰知是那雪山飛狐的調虎離山之計。苗姑娘,我們只道這廝是您帶來的下人人。」苗若蘭搖頭道:「不是。我卻當他是莊上的管家。」寶樹道:「吃的東西一點都沒留下麼?」于管家慘然搖頭。

曹雲奇舉起拳頭,又要一拳打去。苗若蘭道:「且慢,曹大爺,你忘了我說過的話。」曹雲奇愕然不解,拳頭舉在半空,卻不落下。苗若蘭道:「他抱著我爹爹的名號,我說過誰也不許傷他。」曹雲奇道:「咱們大夥兒性命都要送在他手裡,你……你怎麼 ……」

苗若蘭搖頭道:「死活是一回事,說過的話,可總得算數。這人把峰上的糧食都拋了下去,大家固然要餓死,他自己可也活不成。一個人拼著性命不要來做一件事,總有重大之極的原因。寶樹大爺,曹大爺,生死有命,著急也是沒用。且聽他說說,到底咱們是否當真該死。」她這番話說得心平氣和,但不知怎的,卻有一股極大力量,竟說得寶樹放開了平阿四的手臂,曹雲奇也自氣鼓鼓的歸座。

苗若蘭道:「平爺,你要讓大夥兒一齊餓死,這中間的原因,能不能給我們說說?你是為胡一刀胡伯伯報仇,是不是?」

平阿四道:「你稱我平爺可不敢當。我這一生之中,只有稱別人做爺的份兒,可沒福氣受人家這麼稱呼。苗姑娘,當年胡大爺給我銀子,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,我自是感激萬分。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樣的感激。你道是什麼事?人人叫我癩痢頭阿四,輕我賤我,胡大爺卻叫我『小兄弟』,一定要我叫他大哥。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來喝去,胡大爺卻跟我說,世人並無高低,在老天爺眼中看來,人人都是一般。我聽了這番話,就似一個盲了幾十年眼的瞎子,忽然間見到了光明。我遇到胡大爺只不過一天,心中就將他當作了親人,敬他愛他,便如是我親生爹娘一般。」

「胡大爺和金面佛接連鬥了幾天,始終不分勝敗,我自然很為胡大爺擔心。到最後一天相鬥,胡大爺受了毒刀之傷而死,胡夫人也自殺殉夫,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說。我親眼目睹,當時情景,決不會忘了半點。閰大夫,那天你左手挽了藥箱,背上包裹中裝著十多錠大銀,是也不是?那天你穿著青布面的老羊皮袍,頭上戴一頂穿窟窿的煙黃氈帽,是也不是?」

寶樹鐵青著臉,拿著念珠的右手微微顫動,雙目瞪視,一言不發。

平阿四又道:「早一日晚上,胡大爺和金面佛同榻長談,閰大夫在窗外偷聽,後來給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,只打得眼青鼻腫,滿臉鮮血。他說他挨打之後,就去睡了。可是,我瞧見他在睡覺之前,還做了一件事。胡大爺與金面佛同房而睡,兩人光明磊落,把兵刃都放在大廳之中。閰大夫從藥箱裡取出一盒藥膏,悄悄去塗在兩人的刀劍之上。那時候我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,毫不懂事,一點也沒知他是在暗使詭計,直至胡大爺受傷中毒,我才想到閰大夫在兩人兵刃上都塗了毒藥,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歸於盡。唉,閰大夫啊閰大夫,你當真是好毒的心腸啊!」

「他要金面佛死,自然是為了報那一擊之恨。可是胡大爺跟他往日無冤,近日無仇,他幹麼在金面佛的劍上也要塗上毒藥?我當時不明白,後來年紀大了,才猜到了他的心意。哼,此人原來是為了圖謀胡大爺那隻鐵盒。」

「閰大夫說他不知那鐵盒中裝著何物,那是說謊。他是知道的。胡大爺將鐵盒交給夫人之時,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,滿桌耀眼生光,都是珍珠寶物。胡大爺說道:『妹子,你一身本事,但有所需,貪官土豪家中的金銀,自是手到拿來。只是出手多了,難免有差失之日,我…我…』夫人道:『大哥放心。你若有不測,我一心一意撫養孩子,這些珠寶慢慢變賣,也儘夠母子倆使一輩子的了。我不再跟人動刀動槍,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?』」

「胡大爺大笑叫好,拿起一本書來,說道:『這一本拳經刀譜,是我高祖親手所書。』夫人接過了,笑道:『好啊,飛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寫在這裡。你瞞得好穩啊,連我也不讓知道。』胡大爺笑道:『我祖宗遺訓是傳子不傳女,傳姪不傳妻,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。』夫人笑道:『待孩子識了字,讓他自看,我絕不偷學就是。』胡大爺嘆了口氣,將各物都收入鐵盒,再將盒子放在夫人枕頭底下。」

「後來我見夫人一死,急忙奔到她房中,那知閰大夫已先進了房。我心中怦怦亂跳,忙躲在門後,只見閰大夫左手抱著孩子,右手從枕頭底下取出鐵盒,依照胡大爺先前開盒的法子,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,又在盒底一按,盒蓋便彈了開來。他取出珍珠寶物把玩,饞涎都掉了下來,將孩子往地下一放,又從盒裡取出拳經刀譜來翻看。孩子沒人抱了,放聲大哭。閰大夫怕人聽見,隨手在炕上拉過棉被,將孩子沒頭沒腦的罩住。」

「我大吃一驚,心想時候一長,孩子不悶死才怪,念及胡大爺待我的好處,非要搶救孩子出來不可。只是我年紀小,又不會武藝,決不是閰大夫的對手,只見門邊倚著一根大門閂,當下悄悄提在手裡,躡手躡腳走到他的身後,在他後腦上猛力打了一棍。」

「這一下我是出盡了平生之力,閰大夫沒提防,哼也沒哼一聲,便俯身跌倒,珠寶摔得滿地。我忙揭開棉被,抱起孩子,心想這裡個個都是胡大爺的仇人,得將孩子抱回家去,給我媽撫養。我知道那本拳經刀譜干係重大,不能落在旁人手中,當下到閰大夫手中去拿。那知他暈去時牢牢握著,我心慌意亂,用力一奪,竟將拳經刀譜的前面兩頁撕了下來,留在他的手中。只聽得門外人聲喧嘩,苗大俠在找孩子,我顧不到旁的,抱了孩子溜出後門,要逃回家去。」

「從那時起直到今日,我沒再見閰大夫的面,豈知他竟會做了和尚。是不是他自覺罪孽深重,因而出家懺悔呢?他偷得了拳經的前面兩頁,居然練成一身武藝,揚名江湖。他只道這世上再沒人知道他的來歷,想不到當日腦後打他一門閂那人,現在還好好活著。閰大夫,你轉過身來,讓大夥兒瞧瞧你腦後的那塊傷疤,這是當年一個灶下燒火小廝一門閂打的啊。」

寶樹緩緩站起身來。眾人屏息以觀,心想他勢必出手,立時要了平阿四的性命。那知他只念了兩聲「阿彌陀佛」,伸手摸了摸後腦,又坐回椅上,說道:「二十七年來,我一直不知是誰在我後腦打了這一記冷棍,老是納悶。這個疑團,今日總算揭破了。」眾人萬料不到他竟會直承此事,都是大感詫異。

苗若蘭道:「那個可憐的孩子呢?後來他怎樣了?」

平阿四道:「我抱著孩子溜出後門,只奔了幾步,身後有人叫道:『喂,小癩痢,把孩子抱回來!』我不理會,奔得更快。那人咒罵幾句,趕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,就要搶奪孩子。我急了,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,只咬得他滿手背都是鮮血……」

曹雲奇突然衝口而出:「是我師父!」田青文橫了他一眼。曹雲奇好生後悔,但話已出口,難以收回,見眾人都望著自己,心中甚是不安。

平阿四道:「不錯,是田歸農田相公。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齒咬的傷痕。我猜他也不會跟你們說是誰咬的,更不會說為了什麼才給咬的。」

田青文、阮士中、曹雲奇、周雲陽四人相互對視了一眼,都想田歸農手背上齒痕甚深,果然從來不曾說起過原因。

平阿四又道:「我這一咬是拼了性命,田相公武功雖高,只怕也痛得難當。他拔起劍來,在我臉上砍了一劍,又一劍將我的手臂卸了下來。他盛怒之下,飛起一腳,將我踢入河中。我一臂雖斷,另一臂卻仍牢牢抱著那個孩子。」

苗若蘭低低的「啊」了一聲。平阿四道:「我掉入河中時早已痛得人事不知,待得醒轉,卻是躺在一艘船上,原來給人救了上來。我大叫:『孩子,孩子!』船上一位大娘說道:『阿彌陀佛!總算醒過來啦。孩子在這裡。』我抬頭一看,卻見她抱著孩子在餵奶。後來才知道,我給救上船到醒轉,已隔了六日六夜。那時我離家鄉已遠,又怕胡大爺的仇人害這孩子,從此不敢回去。聽苗姑娘說來,苗大俠只當這孩子已經死了。」

苗若蘭喜道:「是啊,原來這可憐的孩子還活著,是不是?爹爹知道了一定喜歡得緊。這孩子在那裡,你帶我們去瞧瞧好不好?」她隨即想到,自己一直叫他「可憐的孩子」,其實他已是個二十七歲的男子,比自己還大著十歲,臉上不禁一紅。

平阿四道:「你瞧他不著了。這裡的人,誰也不會活著下山。」苗若蘭道:「我爹爹必會上峰來救,我一點也不擔心。」平阿四道:「你爹爹打遍天下無敵手,打的是凡人。他武功再高,也耐何不了這萬丈高峰。」苗若蘭道:「是那孩子叫你來害死我們麼?」平阿四搖頭道:「不是,不是。這孩子英雄豪俠,跟他父親一模一樣,若是知道我來幹這種陰毒勾當,定要攔阻。」曹雲奇怒道:「好啊,原來你也知道這是陰毒勾當。」

苗若蘭問道:「那孩子怎樣了?叫什麼名字?武功好嗎?在幹什麼事?他也是個好人嗎?」她自小見父親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婦,一直以未能撫養那孩子為畢生恨事,是以極為關心。

平阿四道:「若不是我炸毀了長索,苗姑娘,你今日就能見到他啦。」曹雲奇等六七人齊聲怒道:「長索是你炸毀的?」平阿四道:「正是!」苗若蘭卻問:「怎麼我今日能見到他?」平阿四道:「他與此間主人有約,今日午時要來拜山。眼見午時已到,這會兒想來已來到山峰之下了。」眾人齊聲叫道:「是雪山飛狐?」

平阿四道:「不錯,胡一刀胡大爺的兒子,叫做胡斐,外號雪山飛狐!」

第四回

第四回

只聽寶樹說道:「那時老衲尚未出家,在直隸滄州鄉下的一個小鎮上行醫為生。滄州民風好武,少年子弟大都學過三拳兩腳。老衲做的是跌打醫生,也學過一點武藝。那小鎮地處偏僻,只五六百居民。老衲靠一點兒醫道勉強餬口,自然養不起家,說不上娶妻生子。

「那一年臘月,老衲喝了三碗冷麵湯睡了,正在做夢發了大財,他媽的要娶個美貌老婆,忽聽得澎澎澎一陣響,有人用力打門。」

「屋子外北風颳得正緊,我炕裡早熄了火,被子又薄,實在不想起來,好夢給人驚醒了,更是沒好氣。但敲門聲越來越響,有人大叫:『大夫,大夫!』那人是關西口音,不是本地人,再不開門,瞧來就要破門而入。我不知出了什麼事,忙披衣起來,剛拔開門閂,砰的一響,大門就給人用力推開,若不是我閃得快,額角準較給大門撞起一個老大瘤子。只見火光一幌,一條漢子手執火把,撞了進來,叫道:『大夫,請你快去。』」

「我道:『什麼事?老兄是誰?』那人道:『有人生了急病!』他不答我第二句話,左手一揮,噹的一響,在桌上丟了一錠大銀。這錠銀子足足有二十兩重,我在鄉下給人醫病,總是幾十文幾百文的醫金,那裡見過一出手就是二十兩一隻大元寶的?心中又驚又喜,忙收了銀子,穿衣著鞋。那漢子不住口的催促。我一面穿衣,一面瞧他相貌,但見他神情粗豪,一副會家子的模樣,只是臉帶憂色。

「他不等我扣好衣鈕,一手替我挽了藥箱,一手拉了我手就走。我道:『待我掩上了門。』他道:『給偷了什麼,都賠你的。』拉著我急步而行,走進了平安客店。那是鎮上只此一家的客店,專供來往北京的驢夫腳伕住宿,地方雖不算小,可是又黑又髒。我想此人恁地豪富,怎能在這般地方歇足?念頭尚未轉完,他已拉著我走進店堂。大堂上燭火點得明亮晃地,坐著四五個漢子。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:『大夫來啦!』各人臉現喜色,擁著我走進東廂房。

「我一進門,不得嚇了一跳,只見炕上並排躺著四個人,都是滿身血污。我叫那漢子拿燭火移近細看,見那四人都受了重傷,有的臉上受到刀砍,有的手臂被斬去一截。我問道:『怎麼傷成這樣子?給強人害的麼?』那漢子厲聲道:『你快給治傷,另有重謝。可不許多管閒事,亂說亂問。』我心道:『好傢伙,這麼兇!』但見他們個個狠霸霸的,身上又各帶兵刃,不敢再問,替四人上了金創藥,止血包紮定當。

「那漢子道:『這邊還有。』領我走到西廂,炕上也有三個受傷的躺著,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傷。我給上藥止了血,又給他們服些寧神減疼的湯藥。七個人先後都睡著了。

「那幾個漢子見我用藥有效,對我就客氣些了,不再像初時那般兇狠。他們叫店伴在東廂房用門板給我搭一張床,以防傷勢如有變化,隨時可以醫治。

「睡到雞鳴時分,門外馬蹄聲響,奔到店前,那一批漢子一齊出去迎接。我裝睡偷看,只見進來了兩人,一個叫化子打扮,雙目炯炯有神,另一個面目清秀,年紀不大。這兩人走到炕邊查看傷者。受傷的人忙忍痛坐起,對兩人極是恭敬。我聽他們叫那化子為范幫主,叫那青年為田相公。」

他說到這裡,頓了一頓,向田青文道:「我初見令尊的時候,姑娘還沒出世呢。令尊為人是很精明的,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敢幹練的模樣,今日猶在目前。」田青文眼圈兒一紅,垂下了頭。

寶樹道:「沒受傷的幾個漢子之中,有一人低聲說道:『范幫主,田相公,張家兄弟從關外一路跟隨這點子夫妻南來,查得確確實實,鐵盒兒確是在點子身上。』」眾人聽到「鐵盒兒」三字,相互望了一眼,都想:「說到正題啦。」

寶樹道:「范幫主點了點頭。那漢子又道:『咱們都候在唐官屯接應,派人給您兩位和金面佛苗大俠送信。不料給那點子瞧破了。他一人攔在道上,說道:「我跟你們素不相識,一路跟著我作甚?你們是苗范田三家派來的是不是?」張大哥道:「你知道就好啦。」那點子臉一沉,夾手將張大哥的刀奪了去,折為兩段,拋在地下,說道:「我不想多傷人命,快滾吧!」我們見點子手下厲害,一擁而上。張大哥卻飛腳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。那點子大怒,說道:「我本欲相饒,你們竟如此無禮!」搶了一把刀,一口氣傷了我們七人。』」

田相公道:『他還說了些什麼話?』那漢子道:『那點子本來還要傷人,他娘子在車中叫道:「算啦,給你沒出世的孩子積積德吧!那點子笑了笑,雙手一拗,將那柄刀折斷了。』田相公向范幫主望了一眼,問道:『你瞧清楚了?當真是用手折斷的?』那漢子道:『是,小人當時正在他身旁,瞧得清清楚楚。』田相公嗯了一聲,抬起了頭出神。范幫主道:『賢弟不用擔心,苗大俠定能對付得了他。』」

「那漢子道:『他到江南去,定要打從此處過。兩位守在這裡,管教他逃不了。』范田二人臉色鄭重,一面低聲商量,慢慢走了出去。」

「我等他們出去後,這才假裝醒來,起身給七個傷者換藥。我心裡想:『那點子不知是誰,他可是手下容情。這七人傷勢雖重,卻個個沒傷到要害。』」

「這天傍晚,大家正在廳上吃飯,一個漢子奔了進來,叫道:『來啦!』眾人臉上變色,拋下筷子飯碗,抽出兵刃,搶了出去。我悄悄跟在後面,心中害怕,可也想瞧個熱鬧。

「只見大道上塵土飛楊,一輛大車遠遠駛來。范田二位率眾迎了上去。我跟在最後。那大車駛到眾人面前,就停住了。范幫主叫道:『姓胡的,出來吧。』祇聽得車簾內一人說道:『叫化兒來討賞是不是?好,每個人施捨一文!』眼見黃光連閃,眾人啊喲、啊喲的幾聲叫,先後摔倒。范田兩位武功高,沒摔倒,但手腕上還是各中了一枚金錢鏢,一杖一劍,撒手落在地下。田相公叫道:『范大哥,扯呼!』」

「范幫主身手好生了得,彎腰拾起鐵杖,如風般搶到倒在地下的幾名漢子身旁,要給他們解開穴道。我學跌打之時,師父教過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,所以范幫主伸手解穴,我也懂得一點兒。那知他推拿按捏,忙個不了,倒在地下的人竟是絲毫不動。車中那人笑道:『很好,一文錢不夠,每人再賞一文。』又是十幾枚銅錢一枚跟著一枚撒出來,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,登時四肢活動,紛紛站起身來。」

「田相公橫劍護身,叫道:『姓胡的,今日我們甘拜下風,你有種就別逃。』車中那人並不回答,但聽得嗤的一聲,一枚銅錢從車中激射而出,正打在他劍尖之上,錚的一響,那劍直飛出去,插在土中。田相公舉起持劍的右手,虎口上流出血來。

「他見敵人如此厲害,臉色大變,手一揮,與范幫主率領眾人奔回客店,揹起七個傷者,上馬向南馳去。田相公臨去之時,又給了我二十兩銀子。我見他這等慷慨,確是位豪俠君子,心想:『車中定是個窮兇極惡的歹徒,否則像田相公這樣的好人,怎會和他結仇?』正要回家,只見那輛大車駛到了客店門口停下。我好奇心起,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樣,當下躲在櫃臺後面,望著車門。」

「只見門簾掀開,車中出來一條大漢,這人生得當真兇惡,一張黑漆臉皮,滿腮濃髯,頭髮卻又不結辮子,蓬蓬鬆鬆的堆在頭上。我一見他的模樣,就嚇了一跳,心想:『你奶奶的,從那裡鑽出來的惡鬼?』只想快些離開客店回家,但說也奇怪,兩隻眼睛望住了他,竟然不能避開。我心中暗罵:『大白日見了鬼,莫非這人有妖法?』」

「只聽那人說道:『勞駕,掌櫃的,這兒那裡有醫生?』掌櫃的向我一指,說道:『這個就是醫生。』我雙手亂搖,忙道:『不,不……』那人笑道:『別怕,我不會將你煮熟來吃了。』我道:『我……我……』那人沉著臉道:『若是要吃你,也只生吃。』我更加怕了,那人卻哈哈大笑起來。我這才知道他原來是說笑,心想:『你講笑話,也得揀揀人,老子是給你消遣的麼?』但想是這麼想,嘴裡卻那敢說出來?」

「那人說道:『掌櫃的,給我兩間乾淨的上房。我娘子要生產,快去找個穩婆來。』他眉頭一皺,說道:『路上驚動了胎氣,祇怕是難產。醫生,請你別走開。』掌櫃的聽說要在他店裡生產,弄髒屋子,自然老大不願意,但見了他這副兇霸霸的模樣,半句也不敢多說,可是鎮上做穩婆的劉婆婆前幾天死啦,掌櫃的只得跟他說實話。那人模樣更可怕了,摸出一錠大銀,拋在桌上,道:『掌櫃的,勞你駕到別處去找一個,越快越好。』我心想:『怎麼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兩銀子?』」

「那惡鬼模樣的人等掌櫃安排好了房間,從車中扶下一個女人來。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,只露出了一張臉蛋。這一男一女哪,打個比方,那就是貂蟬嫁給了張飛。我一見那女子如此美法,不禁又嚇了一跳,心下琢磨:『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,不知怎樣被逼嫁給了這個惡鬼?是了,定是他搶來做壓寨夫人的。』不知怎的,我起了個怪念頭:『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對兒,說不定是這惡鬼搶了田相公的,他兩人才結下仇怨。』

「沒過中午,那位夫人就額頭冒汗,哼哼唧唧的叫痛。那惡鬼焦急得很,要親自去找穩婆,那夫人卻又拉著他手,不許他走開。到未牌時分,小孩兒要出來,實在等不得了。那惡鬼要我接生,我自然不肯。你們想,我一個堂堂男子漢,給婦道人家接生怎麼成?那是一千一萬個晦氣,這種事一做,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。」

「那惡鬼道:『你接嘛,這裡有二百兩銀子。不接嘛,那也由你。』他伸手一拍,將方桌的角兒拍下了一塊。我想:『性命要緊。再說,這二百兩銀子,做十年跌打醫生也賺不到,倒霉一次又有何妨?』當下給那夫人接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。」

「這小子哭得好響,臉上全是毛,眼睛睜得大大的,生下來就是一副兇相,倒真像他爹,日後長大了十九也是個歹人。」

「那惡鬼很是開心,當真就捧給我十隻二十兩的大元寶。那夫人又給了我一錠黃金,總值得八九十兩銀子。那惡鬼又捧出一盤銀子,客店中從掌櫃到灶下燒火的,每人都送了十兩。這一下大夥兒可就樂開啦。那惡鬼拉著大夥兒喝酒,連打雜的、掃地的小廝,都教上了桌。大家管他叫胡大爺。他說道:『我姓胡,生平只要遇到做壞事的,立時一刀殺了,所以名字叫作胡一刀。你們別大爺長大爺短的,我也是窮漢出身。打從惡霸那裡搶了些錢財,算什麼大爺?叫我胡大哥得啦!』」

「我早知他不是好人,他果然自己說了出來。大夥不敢叫他『大哥』,他卻逼著非叫不可。後來大夥兒酒喝多了,大了膽子,就跟他大哥長、大哥短起來。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,要我陪他喝酒。喝到二更時分,別人都醉倒了,只有我酒量好,還陪著他一碗一碗的灌。他越喝興致越高,進房去抱了兒子出來,用指頭蘸了酒給他吮。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,吮著烈酒非但不哭,反而舔得津津有味,真是天生的酒鬼。」

「就在那時,南邊忽然傳來馬蹄聲響,一共有二三十匹馬,很快的奔近來,到了店門口就止住了。跟著就聽得拍門聲響。掌櫃的早醉得糊塗啦,跌跌撞撞的去開門。門一打開,進來了二三十條漢子,個個身上帶著兵刃。這些人在門口排成一列,默不作聲。只有其中一人走上前來,在一張桌旁坐下,從背上解下一個黃布包袱,放在桌上。燭光下看得分明,包袱上用黑絲線繡著七個字:『打遍天下無敵手』。」

眾人聽到這裡,都抬起頭來,望了望廳中對聯上「大言天下無敵手」和「苗人鳳」等字。

寶樹道:「苗大俠這七字外號,直到現下,我還是覺得有點兒過於目中無人。那天晚上見到,自然十分驚訝。只見他身材極高極瘦,宛似一條竹篙,面皮蠟黃,滿臉病容,一雙破蒲扇般的大手,擺著放在桌上。我說他這對手像破蒲扇,因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頭。我當時自然不知道他是誰,到後來才知是金面佛苗人鳳苗大俠。

「那胡一刀自顧自逗弄孩子,竟似沒瞧見這許多人進來。苗大俠也是一句話不說,自有他的從人斟上酒來。那幾十個漢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。他卻只管蘸酒給孩子吮。他蘸一滴酒,仰脖子喝一碗,爺兒倆竟是勸上了酒。」

「我心中怦怦亂跳,只想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,可是又怎敢移動一步?那時候啊,只要誰稍稍動一動,幾十把刀劍立時就砍將下來,就算不是對準了往我身上招呼,只須挨著一點邊兒,那也非重傷不可。」

「胡一刀和苗大俠悶聲不響的,各自喝了十多碗酒,誰也不向誰瞧一眼。忽然房中夫人醒了,叫了聲:『大哥!』那孩子聽到母親聲音,哇的一聲,大哭起來。胡一刀手一顫,嗆啷一聲,酒碗落在地下,跌得粉碎。他臉色立變,抱著孩子站起身來。苗大俠『嘿、嘿、嘿』的冷笑三聲,轉身出門。眾人一齊跟出,片刻之間,馬蹄聲漸漸遠去。我只道一場惡鬥一定是難免的了,那知道孩子這麼一哭,苗大俠居然立刻就走。我和掌櫃、夥計們面面相覷,摸不著半點頭腦。」

「胡一刀抱著孩子走進房去,那房間的板壁極薄,只聽夫人問道:『大哥,是誰來了啊?』胡一刀道:『幾個毛賊,你好好睡罷!別擔心。』夫人嘆了口氣,低聲道:『不用騙我,是金面佛來啦。』胡一刀道:『不是的,你別瞎疑心。』夫人道:『那你幹麼說話聲音發抖?你從來不是這樣的。』」

「胡一刀不語,隔了片刻說道:『你猜到就算啦。我不會怕他的。』夫人道:『大哥,你千萬別為了我,為了孩子擔心。你心裡一怕,就打他不過了。』胡一刀嘆了口長氣,道:『也不知道為什麼,我從來天不怕地不怕,今晚抱著孩子,見到金面佛進來,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,眼角向孩子一幌,我就全身出了一陣冷汗。妹子,你說得不錯,我就是怕金面佛。』夫人道:『你不是自己怕他,是怕他害我,怕他害咱們的孩子。』胡一刀道:『聽說金面佛行俠仗義,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俠,總不會害女人孩子吧?』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更加發顫,顯是心裡半分兒也拿不準。我聽了這幾句話,忽然可憐他起來,心想:『這人臉上一副兇相,原來心裡卻害怕得緊。』」

「只聽夫人輕聲道:『大哥,你抱了孩子,回家去吧。等我養好身子,到關外尋你。』」

「胡一刀道:『唉,那怎麼成?要死,咱倆也死在一塊。』夫人嘆道:『早知如此,當年我不阻你南來跟金面佛挑戰倒好。那時你心無牽掛,準能勝他。』胡一刀笑道:『今日相逢,也未必就敗在他手裡。他那個「打遍天下無敵手」的黃包袱,只怕得換換主兒。』他雖然帶笑而說,但聲音總是發顫,即是隔了一盜板壁,仍然聽得出來。」

「夫人忽道:『大哥,你答應我一件事。』胡一刀道:『什麼?』夫人道:『咱們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說了,瞧他怎麼說。他號稱大俠,難道不講道理?』」

「胡一刀道:『我在外面一邊喝酒,一邊心中琢磨,十幾條可行的路子都細細想過了。你剛生下孩子,怎能出外?我自己去,一說就僵。倘若有個人能使,你的主意倒也行得。』夫人想了一會,道:『那個醫生倒挺能幹的,口齒伶俐,不如煩他一行。』胡一刀道:『此人貪財,未必可靠。』夫人道:『咱們重重酬謝他就是。』哈哈,老和尚年輕之時,卻是好酒貪財,說出來也不怕各位笑話,我一聽『重重酬謝』四字,早就打定了主意:『就是水裡火裡,也要為他走一遭。』」

「他們夫妻倆低聲商量了幾句,胡一刀就出來叫我進房,說道:『明日一早,有人送信來。相煩你跟隨他前去,送我的回信給金面佛苗大俠,就是剛才來喝酒的那位黃臉大爺。』我想此事何難,當下滿口答應。」

「次日大清早,果然一個漢子騎馬送了一封信來給胡一刀。我聽夫人唸信,原來是苗大俠約他比武的,要他自擇日子地方。胡一刀寫了一封回信交給我。我向客店掌櫃借了匹馬,跟了那漢子前去。向南走了三十多里,那漢子領我進了一座大屋。苗大俠、范幫主、田相公都在裡面,此外還有四五十人,男的女的、和尚道士都有。」

「田相公看了那信,說道:『不必另約日子了,我們明日準到。』我道:『相公還有什麼吩咐?』田相公道:『你去跟胡一刀說,叫他先買定三口棺材,兩口大的,一口小的,免得大爺們到頭來破費。』我回到客店,把這幾句話對胡一刀夫婦說了,心想他們必定破口大罵,那知他們只對望了一眼,一言不發。兩個人輪流抱著孩子,只管親他疼他,好似自知死期以近,多一刻也是好的。」

「這一晚我儘做噩夢,一會兒夢見胡一刀將苗大俠殺了,一會兒夢見苗大俠將胡一刀殺胡一刀在哭泣。」

「我好生奇怪;心想:『瞧他也是個響噹噹的漢子,大丈夫死就死了,事到臨頭,還哭些什麼?怎地如此膿包?』卻聽他嗚咽著道:『孩子,你生下三天,便成了沒爹沒娘的孤兒,將來有誰疼你?你餓了冷了,誰來管你?你受人欺侮,誰來幫你?』」

「起初我還罵他膿包,聽到後來,卻不禁心裡酸了,暗想:這麼兇惡粗豪的一條猛漢子,對小孩兒竟然如此愛憐。他哭了一陣,他夫人忽道:『大哥,你不用傷心。若是你當真命喪金面佛之手,我決定不死,好好將孩子帶大就是。』胡一刀大喜,道:『妹子,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件事。若是我不幸死了,你怎能活著?現下你肯毅然挑起這副重擔,我就沒什麼擔憂的了。哈哈,人生自古誰無死?跟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大打一場,那也是百年難逢的奇遇啊!』」

「我聽了這番話,覺得他真是個奇人,只聽他大笑了一會,忽又嘆氣道:『妹子,刀劍一割,頸中一痛,甚麼都完事啦。死是很容易的,你活著可就難了。我死了之後,無知無覺,你卻要日日夜夜的傷心難過。唉,我心中真是捨不得你。』夫人道:『我瞧著孩子,就如瞧著你一般。等他長大了,我叫他學你的樣,什麼貪官污吏、土豪惡霸,見了就是一刀。』胡一刀道:『我生平的所作所為,你覺得都沒有錯?要孩子全學我的樣?』夫人道:『都沒有錯!要孩子全學你的樣!』胡一刀道:『好,不論我是死是活,這一生過得無愧天地。這隻鐵盒兒,等孩子過了十六歲生日時交給他。』」

「我在門縫中悄悄張望,只見夫人抱看孩子,胡一刀從衣囊中取出一隻鐵盒來,那就是這一隻盒子了。不過那時闖王的軍刀卻在天龍門田家手裡,並非放在盒中。」

「那麼盒中放的是什麼呢?你們定然要問。當時我心中也是老大個疑竇。可是胡一刀不打開盒子,我自然也沒法看到。」

「他交代了這些話後,心中無牽無掛,倒頭便睡,片刻間鼾聲大作。這打鼾聲就如雷鳴一般。我知道沒甚麼聽的了,想合眼睡覺,但隔壁那鼾聲實在響得厲害,吵得我怎能睡得著?我心裡想,這位少年夫人千嬌百媚,如花如玉,卻嫁了胡一刀這麼個又粗魯又醜陋的漢子,這本已奇了,居然還死心塌地的敬他愛他,那更是教人說什麼也想不通。」

「第二日天沒亮,夫人出房來吩咐店伴,宰一口豬一口羊,又要殺雞殺鴨,她親自下廚去做菜。我勸道:『你生孩子沒過三朝,勞碌不得,否則日後腰痠背痛,麻煩可多著了。』她笑了笑道:『眼前的麻煩已夠多了,還管日後呢?』胡一刀見她累得辛苦,也勸她歇歇。夫人也祇是朝他笑笑,自顧自做菜。胡一刀笑道:『好,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調,死而無憾。』我這才明白,原來她知夫妻死別在即,無論如何,要再做一次菜給丈夫吃。

「到天色大亮,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個菜,放滿了一桌。胡一刀叫店伴打來幾十斤酒,放懷大喝。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,給他斟酒佈菜,臉上竟自帶著笑容。

「胡一刀一口氣喝了七八碗白乾,用手抓了幾塊羊肉入口,只聽得門外馬蹄聲響,漸漸馳近。胡一刀與夫人對望一眼,笑了一笑,臉上神色都顯得實是難捨難分。胡一刀道:『你進房去吧。等孩子大了,你記得跟他說:「爸爸叫他心腸狠些硬些。」就是這麼一句話。』夫人點了點頭,道:『讓我瞧瞧金面佛是什麼模樣。』」

「過不多時,馬蹄聲在門外停住,金面佛、范幫主、田相公又帶了那幾十個人進來。胡一刀頭也不抬,說道:『吃罷!』金面佛道:『好!』坐在他的對面,端起碗就要喝酒。田相公忙伸手攔住,說道:『苗大俠,須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。』金面佛道:『素聞胡一刀是鐵錚錚的漢子,行事光明磊落,豈能暗算害我?』舉起碗一仰脖子,一口喝乾,挾塊雞肉吃了,他吃菜的模樣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。」

「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幾眼,嘆了口氣,對胡一刀道:『大哥,並世豪傑之中,除了這位苗大俠,當真再無第二人是你敵手。他對你推心置腹,這副氣概,天下就只你們兩人。』胡一刀哈哈笑道:『妹子,你是女中丈夫,你也算得上一個。』夫人向金面佛道:『苗大俠,你是男子漢大丈夫,果真名不虛傳。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裡,不算枉了。你若是給我丈夫殺了,也不害你一世英名。來,我敬你一碗。』說著斟了兩碗酒,自己先喝了一碗。」

「金面佛似乎不愛說話,只雙眉一揚,又說道:『好!』接過酒碗。范幫主一直在旁沉著臉,這時搶上一步,叫道:『苗大俠,須防最毒婦人心。』金面佛眉頭一皺,不去理他,自行將酒喝了。夫人抱著孩子,站起身來,說道:『苗大俠,你有什麼放不下之事,先跟我說。否則若你一個失手,給我丈夫殺了,你這些朋友,嘿嘿,未必能給你辦什麼事。』」

「金面佛微一沈吟,說道:『四年之前,我有事去了嶺南,家中卻來了一人,自稱是山東武定縣的商劍鳴。』夫人道:『嗯,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弟子,八卦門中好手,八卦掌與八卦刀都很了得。』金面佛道:『不錯。他聽說我有個外號叫做「打遍天下無敵手」,心中不服,找上門來比武。偏巧我不在家,他和我兄弟三言兩語,動起手來,竟下殺手,將我兩個兄弟、一個妹子,全用重手震死。比武有輸有贏,我弟妹學藝不精,死在他的手裡,那也罷了,那知他還將我那不會武藝的弟婦也一掌打死。』夫人道:『此人好橫。你就該去找他啊。』金面佛道:『我兩個兄弟武功不弱,商劍鳴既有此手段,自是勁敵。想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,胡一刀之事未了,不該冒險輕生,是以四年來一直沒上山東武定去。』夫人道:『這件事交給我們就是。』金面佛點點頭,站起身來,抽出佩劍,說道:『胡一刀,來吧。』」

「胡一刀只顧吃肉,卻不理他。夫人道:『苗大俠,我丈夫武功雖強,也未必一定能勝你。』金面佛道:『啊,我忘了。胡一刀,你心中有什麼放不下之事?』胡一刀抹抹嘴,站起身來,說道:『你若殺了我,這孩子日後必定找你報仇。你好好照顧他吧。』我心裡想:『常言道:斬草除根。金面佛若將胡一刀殺了,哪肯放過他妻兒?他居然還怕金面佛忘記,特地提上一提。』那知金面佛說道:『你放心,你若不幸失手,這孩子我當自己兒子一般看待。』」

「范幫主與田相公皺著眉頭站在一旁,模樣兒顯得好不耐煩。我心中也暗暗納罕:『瞧胡一刀夫婦與金面佛的神情,互相敬重囑託,倒似是極好的朋友,那裡會性命相拚?』」

「就在此時,胡一刀從腰間拔出刀來,寒光一閃,叫道:『好朋友,你先請!』金面佛長劍一挺,說聲:『領教!』虛走兩招。田相公叫道:『苗大俠,不用客氣,進招吧!』金面佛突然收劍,回頭說道:『各位通統請出門去!』田相公討了個沒趣,見他臉色嚴重,不敢違背,和范幫主等都退出大廳,站在門口觀戰。」

「胡一刀叫道:『好,我進招了。』欺進一步,揮刀當頭猛劈下去。」

「金面佛身子斜走,劍鋒圈轉,劍尖顫動,刺向對方右脅。胡一刀道:『我這把刀是寶刀,小心了。』一面說,一面揮刀往劍身砍去。金面佛道:『承教!』手腕振處,劍刃早已避開。我在滄州看人動刀子比武,也不知看了多少,但兩人那麼快的身手,卻從來沒見過。兩人只拆了七八招,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。」

「又拆數招,兩人兵刃倏地相交,嗆啷一聲,金面佛的長劍被削為兩截。他絲毫不懼,拋下斷劍,要以空手與敵人相搏。胡一刀卻躍出圈子,叫道:『你換柄劍吧!』金面佛道:『不礙事!』田相公卻已將自己的長劍遞了過去。金面佛微一沈吟,說道:『我空手打不過你的單刀,還是用劍的好。』接過長劍,兩人又動起手來。我心想:『滄州的少年子弟比武,明明栽了,還是不肯服氣,定要說幾句話來圓臉。這位金面佛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手上並未輸招,嘴上卻已洩氣,也算得古怪。』後來我才明白,這兩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,拆了這幾招,心中都已佩服對方,自然不敢相輕。」

「這時兩人互轉圈子,離得遠遠的,突然間撲上交換一招兩式,立即躍開。這般鬥了十多個回合,金面佛斗然一劍刺向胡一刀頭頸。這一劍去勢勁急之極,眼見難以閃避。胡一刀往地下一滾,甩起刀來,噹的一響,又將長劍削斷了。他隨即躍起,叫道:『對不起!不是我自恃兵器鋒利,實是你這一招太過厲害,非此不能破解。』」

「金面佛點點頭道:『不礙事!』田相公又遞了一柄劍上來。他接在手中。胡一刀道:『喂,你們借一柄刀來。我這刀太利,兩人都顯不出真功夫。』田相公大喜,當即在從人手中取過一柄刀交給他。胡一刀掂了一掂。金面佛道:『太輕了吧?』橫過長劍,右手拇指與食指捏住劍尖,拍的一聲,將劍尖折了一截下來。這指力當真厲害之極。我心中暗暗吃驚。只聽得胡一刀笑道:『苗人鳳,你不肯佔人半點便宜,果然稱得上一個「俠」字。』」

「金面佛道:『豈敢,有一事須得跟你明言。』胡一刀道:『說吧。』金面佛道:『我早知你武功卓絕,苗人鳳未必是你對手。可是我在江湖上到處宣揚「打遍天下無敵手」七字,非是苗人鳳不知天高地厚,狂妄無恥……』胡一刀左手一擺,攔住了他的話頭,說道:『我早知你的真意。你想找我動手,可是無法找到,於是宣揚這七字外號,好激我進關。』他苦笑了一下,道:『現在我進關了。你若是打敗了我,這七字外號名副其實,儘可用得。進招吧!』」

眾人聽到這裡,才知苗人鳳這七字外號的真意。

只聽寶樹說道:「兩人說了這番話,刀劍閃動,又已鬥在一起。這一次兵刃上扯平,兩人各顯平生絕技,起出兩百餘招中,竟是沒分半點上下。後來胡一刀似乎漸漸落敗,一路刀法全取守勢,范、田諸人臉上均現喜色。只見他守得緊密異常,金面佛四面八方連環進攻,卻奈何不得他半點。突然之間,胡一刀刀法一變,出手全是硬劈硬斫。金面佛滿廳遊走,長劍或刺或擊,也是靈動之極。」

「這單刀功夫,我也曾跟師父下過七八年苦功,知道單刀分『天地君親師』五位:刀背為天,刀口為地,柄中為君,護手為親,柄後為師。這五位之中,自以天地兩位為主,看那胡一刀的刀法,天地兩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,而君親師三位,竟也能用以攻敵防身。有時金面佛的長劍奇招突生,從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,若用刀背刀口,萬難擋架,胡一刀竟會突然掉轉刀鋒,以刀柄打擊劍刃,迫使敵人變招。至於『展、抹、鉤、剁、砍、劈』六字訣,更是變換莫測。」

「劍上的功夫,那時我可不大懂啦。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,而金面佛始終跟他打了個旗鼓相當,自然也是厲害之極。刀劍槍是武學的三大主兵,常言道:『刀如猛虎,劍如飛鳳,槍如遊龍。』這兩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,使劍的也確似鳳凰飛舞,一剛一柔,各有各的本事,誰也勝不了誰。起初我還看得出招數架式,到得後來,只瞧得頭暈目眩,生怕當場摔倒,只好轉過了頭不看。」

「那時耳中只聽得刀劍劈風的呼呼之聲,偶而雙刃相交,發出錚的一聲。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臉上一望,只見她神色平和,竟絲毫不為丈夫的安危擔心。」

「我回頭再看胡一刀時,只見他愈打愈是鎮定,臉露笑容,似乎勝算在握。金面佛一張黃黃的面皮上卻不洩露半點心事,既不緊張,亦不氣餒。只見胡一刀著著進逼,金面佛卻不住倒退。范幫主和田相公兩人神色愈來愈是緊張。我心想:『難道金面佛竟要輸在胡一刀手裡?』」

「忽聽得拍、拍、拍一陣響,田相公拉開彈弓,一連連珠彈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。胡一刀哈哈大笑,將單刀往地下一摔。金面佛臉一沉,長劍揮動,將彈子都撥了開去,縱到田相公身旁,夾手搶過彈弓,拍的一聲,折成了兩截,遠遠拋在門外,低沈著嗓子道:『出去!』我好生奇怪:『人家怕你打輸,才好意相助,你卻如此不識好歹。』田相公紫脹了臉皮,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,走出門去。」

「金面佛拾起單刀,向胡一刀拋去,說道:『咱們再來。』胡一刀伸手接住,順勢一刀揮出,噹的一響,刀劍相交。鬥了一陣,眼見日已過午,胡一刀叫道:『肚子餓啦,你吃不吃飯?』金面佛道:『好,吃一點。』兩人坐在桌邊,旁若無人的吃了起來。胡一刀狼吞虎嚥,一口氣吃了十多個饅頭、兩隻雞、一隻羊腿。金面佛卻只吃了兩條雞腿。胡一刀笑道:『你吃得太少,難道內人的烹調手段欠佳麼?』金面佛道:『很好。』挾了一大塊羊肉吃了。」

「吃過飯,兩人抹抹嘴再打,不久都施開輕身功夫,滿廳飛奔來去。別瞧胡一刀身子粗壯,進退閃避,竟是靈動異常;金面佛手長腿長,自也不能慢了。這一番撲擊,我看得越加眼花撩亂,忽聽得啊的一聲,胡一刀左足一滑,跪了下去。這原是金面佛進招的良機,他只要一劍劈下,敵手萬難閃避,那知金面佛反向後躍,叫道:『你踏著彈子,小心了!』胡一刀膝未點地,早已站起,道:『不錯!』左手拾起彈子,中指一彈,嗤的一聲,那彈子從門中直飛出去。」

「金面佛叫道:『看劍!』挺劍又上。兩人翻翻滾滾,直鬥到夜色朦朧,也不知變換了多少招式,兀自難分勝敗。金面佛躍出圈子,說道:『胡兄,你武藝高強,在下佩服得緊。咱們挑燈夜戰呢,還是明日再決雌雄?』胡一刀笑道:『你讓我多活一天吧!』金面佛道:『不敢!』長劍一伸,一招『丹鳳朝陽』,轉身便走。這『丹鳳朝陽』式雖為劍招,但他退後三步再使將出來,已變為行禮致敬。胡一刀豎起刀來,斜斜向上一指,這一招『參拜北斗』,也是向對方致意。兩人初鬥時性命相搏,但打了一日,心中相互欽佩,分手之時,居然都用上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禮節。」

「胡一刀待敵人去後,飽餐了一頓,騎上馬疾馳而去。我心想,他必是要到南邊大屋窺探敵人動靜,說不定要暗施偷襲,只要將金面佛傷了,餘人沒一個是他對手。我滿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風報信,叫他防備,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,卻又不敢出外。」

「這一晚隔房雖然沒人打鼾,我可仍是睡不安穩,一直留神傾聽胡一刀回轉的馬蹄聲。但守到半夜,還是沒有聲息。我想,去南邊大屋,快馬奔馳,不用一個時辰便可來回,難道他給金面佛發覺了,寡不敵眾,因而喪命?」

「他越是遲歸,我越是放心,但聽隔壁房裡夫人輕輕唱著歌兒哄孩子,卻一點不為丈夫擔心,又覺得奇怪。」

「到後來晨雞報曉,五更天時,胡一刀騎著馬回來了。我急忙起來,只見他的座騎已換了一匹,去時騎青馬,回來時騎的卻是黃馬。那黃馬奔到店前,胡一刀一躍落鞍,那馬幌了幾下,撲地倒了,口吐白沫而死。我過去一看,只見那馬全身大汗淋漓,原來是累死的。瞧這情形,這一晚他竟長途跋涉,不知去了何處。我心想:今日他還要跟金面佛拼鬥,昨晚不好好安睡,養好氣力以備大戰,卻去累了一晚,真是個怪人。」

「這時夫人也已起來,又做了一桌菜。胡一刀竟不再睡,將孩子一拋一拋的玩弄。待得天色大明,金面佛又與田相公等來了。苗胡兩人對喝了三碗酒,沒說什麼話,踢開凳子,抽出刀劍就動手。打到天黑,兩人收兵行禮。金面佛道:『胡兄,你今日氣力差了,明日只怕要輸。』胡一刀道:『那也未必。昨晚我沒睡覺,今晚安睡一宵,氣力就長了。』金面佛奇道:『昨晚沒睡覺?那不對。』」

「胡一刀笑道:『苗兄,我送你一件物事。』從房裡提出一個包裹,擲了過去。金面佛接過,解開一看,原來是個割下的首級,首級之旁還有七枚金鏢。范幫主向那首級望了一眼,驚叫道:『是八卦刀商劍鳴!』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鏢,在手裡掂了一掂,份量很沉,見鏢身上刻著四字:『八卦門商』,說道:『昨晚你趕到山東武定縣了?』胡一刀笑道:『累死了五匹馬,總算沒誤了你的約會。』」

「我又驚又怕,怔怔的望著胡一刀。從直隸滄州到山東武定,相去近三百里,他一夜之間來回,還割了一個武林大豪的首級,這人行事當真是神出鬼沒。」

「金面佛道:『你用什麼刀法殺他?』胡一刀道:『此人的八卦刀功夫,確是了得,我接住了他七枚連珠鏢,跟著用「沖天掌蘇秦背劍」這一招,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「反身劈山」。』金面佛一怔,奇道:『沖天掌蘇秦背劍?這是我苗家劍法啊?』胡一刀笑道:『正視,那是我昨天從你這兒偷學來的功夫。我不用刀,是用劍殺他的。』」

「金面佛道:『好!你替苗家報仇,用了是苗家劍法,足見盛情。』胡一刀笑道:『你苗家劍獨步天下,以此劍法殺他何難,在下只是代勞而已。』」

「我這時方才明白,胡一刀是處處尊重金面佛。商劍鳴害了苗家四人,胡一刀若是用刀將他殺了,豈非顯得苗家劍不如八卦刀?更加不如胡家刀法?只是他一日之間,能學得苗家劍的絕招,用以殺了另一個武學名家,這番功夫實不由得令人不為之心寒。他直到這日鬥完,才拿出首級來,毫無居功賣好之意,更是大方磊落,而其自恃不敗,也已明顯得很了。」

「我想到此節,范田兩人早已想到。兩人臉色蒼白,互相使了個眼色,轉身便走。金面佛望望夫人手裡抱著的孩子,解下背上的黃包袱,打了開來。我心想這裡面不知裝著些什麼古怪物事,身長了脖子一瞧,卻見包袱裡只是幾件尋常衣衫。金面佛將那塊黃布一抖,瞧著布上繡著的七個字,低聲道:『嘿,打遍天下無敵手!胡吹大氣!』伸手抱過孩子,將黃布包在他的身上,對胡一刀道:『胡兄,若是你有甚三長兩短,別擔心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。』胡一刀大喜,連連稱謝。」

「金面佛去後,胡一刀又飽餐了一頓,這才睡覺,這一睡下來,鼾聲更是驚天動地。」

「待到二更時分,忽聽屋頂上腳步聲響,有人叫道:『胡一刀,快滾出來領死!』胡一刀並沒驚醒,仍是鼾聲大作。不久喝罵聲越來越響,人也越來越多。胡一刀如聾了一般,只是沈睡。我想此人武藝雖高,卻是太不機靈,屋外來了許多敵人,竟然毫不驚覺。但說也奇怪,胡一刀固然沒有聽見,夫人明明醒著,卻只低聲哼歌兒哄孩子,對窗外屋頂的叫嚷,也是置之不理。」

「屋外那些人儘是吵嚷,卻又不敢闖進屋來,胡一刀則只管打呼。屋內屋外一唱一和,響成一片。吵了半個時辰,夫人忽然柔聲說道:『孩子,外邊有許多野狗,想吠叫一夜,吵得爹爹睡不成覺,教他明兒跟苗伯伯比武輸了。你說這群野狗壞不壞?』孩子生下來還只幾天,自然不會說話,只是咿咿啊啊幾聲。夫人道:『真是乖孩子,你也說野狗壞。讓媽媽去趕走了,好不好?』那孩子又是啊啊幾聲。夫人道:『嗯,你也說好,真不枉了爹媽疼你。』她左手抱了孩子,右手從床頭拿起一根綢帶,推開窗子,颼的一下,躍了出去。」

「我大吃一驚,瞧不出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女子,輕功竟如此了得。我忙走到窗邊,在窗格紙上刺了一個孔。向外張望,只見屋面上高高矮矮,站了二三十條大漢,手中都拿了兵刃,正在大聲吆喝。夫人右手一揮,一條白綢帶如長蛇也似的伸了出去,捲住一條大漢手上的單刀,一奪一放,那大漢叫聲啊喲,單刀脫手,身子卻從屋面上摔了下去,蓬的一聲,結結實實的跌在地下。」

「其餘的漢子嘩然叫嚷,紛紛撲上。月光之下,只見夫人手中的白綢帶就如是一條白龍,盤旋飛舞,縱橫上下,但聽得嗆啷、嗆啷、啊喲、啊喲、砰蓬、砰蓬之聲連響,不到一頓飯功夫,幾十條漢子的兵刃全讓夫人用綢帶奪下,人都摔下了屋頂。這些人那敢再鬥,爬起身來便逃,有些連馬也不敢騎,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。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,心驚肉跳。夫人將那些兵刃從屋頂踢在地下,也不撿拾,抱了孩子進屋餵奶。胡一刀始終鼾聲如雷,似乎渾不知有這一回事。」

「次日早晨,夫人做了菜,命店伴拾起兵刃,用繩子繫住,一件件都掛在屋簷下,北風一吹,刀啦、劍啦、錘啦、鞭啦,相互撞擊,叮叮噹噹的十分好聽。」

「吃過早飯,金面佛又來啦。他聽得聲音,抬頭一瞧,見了這些兵刃,已知原委,向跟隨他來的眾人狠狠瞪了一眼。那些人低了頭不敢瞧他。金面佛罵道:『不要臉!算什麼男子漢?都給我滾開!』那些人不敢作聲,都退了幾步。我想,夫人昨晚若要殺了這些人,當真易如反掌,就算將他們一一點倒,躺在地下,也是毫不為難,只不過這一來,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臉面。」

「金面佛道:『胡兄,這批沒出息的傢伙吵得你難以安睡。咱們今日停戰,你好好睡一覺,明日再比。』胡一刀笑道:『是內人打發的,兄弟睡著不知。來吧!』單刀一振,立個門戶。」

「金面佛向胡夫人道:『多承夫人手下容情,饒了這些傢伙的性命。』夫人微微一笑。胡一刀和苗人鳳兩人客氣幾句,隨即刀劍相交。」

「這一日打到天黑,仍是不分勝負。金面佛收劍道:『胡兄,今日兄弟不回去啦,想跟你痛飲一番,然後抵足而眠,談論武藝。』胡一刀大笑,叫道:『妙極,妙極。兄弟參研苗兄劍法,尚有許多不明之處,今晚正好領教。』金面佛向范幫主、田相公道:『你們走吧,今晚我住在這裡。』」

「范幫主不由得大驚失色,說道:『苗大俠,小心他的奸計……』金面佛冷然道:『我愛怎麼便怎麼,你管得著?』田相公道:『你別忘了殺父之仇,做個不孝子孫。』金面佛臉一沉。范田二人不敢再說,帶著眾人走了。」

「這一晚兩人一面喝酒,一面談論武功。金面佛將苗家劍的精要,一招一式講給胡一刀聽。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傾囊以授。兩人越談越投機,真說得上是相見恨晚。兩人喝幾碗酒,站起來試演幾招,又坐下喝酒。他二人談論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功,我雖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裡,卻一句也不懂。」

「說到半夜,胡一刀叫掌櫃的開了一間上房,他和金面佛當真同榻而眠。我暗自尋思:『兩個活人進房,明日房中定然有個死人,卻不知誰先下手?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險小人,這一回他可要糟了。』」

「後來轉念又想,胡一刀粗豪鹵莽,遠不如金面佛精細。兩人武功雖然不相上下,但說到鬥智弄巧,定是金面佛勝了一籌。那麼明日活著出來的,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。」

「我好奇心起,悄悄走到他們房外窗邊偷聽。那時兩人談論的已不是武功,而是江湖上的奇聞秘事,和兩人往日的所作所為。有時金面佛說在什麼地方殺了一個兇徒,有時胡一刀說在什麼時候救了一個苦人,說到痛快處,一齊拍掌大笑。只把我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。我想胡一刀窮兇極惡,做這些事並不奇怪,但金面佛的外號中有個『佛』字,竟然也是這般的殺人不眨眼。」

「說到後來,金面佛忽然嘆道:『可惜啊可惜!』胡一刀道:『可惜什麼?』金面佛道:『倘使你不姓胡,或是我不姓苗,咱倆定然結成生死之交。我苗人鳳一向自負得緊,這一回見了你,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。唉,天下雖大,除了胡一刀,苗人鳳再無可交之人。』胡一刀道:『我若死在你手裡,你可和我內人時常談談。她是女中豪傑,遠勝你那些膽小鬼朋友。』金面佛怒道:『哼,這些傢伙那裡配得上做我朋友?』」

「他們說來說去,總是不涉及上代結仇之事。偶爾有人把話帶得近了,另一個立即將話題岔開。這一晚兩人竟沒睡覺,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。院子裡寒風刺骨,把我兩隻腳凍得沒了知覺。到天色大明,金面佛忽然走到窗邊,冷笑道:『哼,聽夠了麼?』但聽得格的一響,胡一刀道:『苗兄,此人還好,饒了他吧!』我只覺得頭上被什麼東西一撞,登時昏了過去。」

「待得醒轉,我已睡在自己炕上,過了老半天,這才想起,定然金面佛發覺我在外偷聽,開窗打了我一拳。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,我這條小命是早已不在了。我爬下炕來,只覺得腦子昏昏沈沈的,拿鏡子一照,半邊臉全成了紫色,腫起一寸來高。我嚇了一大跳,噹啷一聲,鏡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。」

「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,我不敢再出去瞧,本來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勝,但臉上腫起處陣陣發疼,這時卻只想胡一刀給我報仇,在苗人鳳身上砍他媽的一兩刀。到得天黑,隔著板壁聽得金面佛說道:『胡兄,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聯床夜話,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責。明晚若是仍舊不分勝敗,咱們再談一夜如何?』胡一刀哈哈大笑,叫道:『好,好。』」

「金面佛辭去後,夫人斟了一碗酒,遞給胡一刀,說道:『恭喜大哥。』胡一刀接過碗來,一口喝乾了,笑道:『恭喜什麼?』夫人道:『明天你可打敗金面佛了。』胡一刀愕然道:『我跟他拆了數千招,始終瞧不出半點破綻,明天怎能勝他?』夫人微笑道:『我卻看出了一點毛病。孩子,你爹才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啊。』她最後一句話卻是向孩子說的。」

「胡一刀忙問:『什麼毛病?怎麼我沒瞧出來?』夫人道:『他這毛病是在背後,你跟他正面對戰,自然見不到。』胡一刀沈吟不語。夫人道:『你跟他連戰四天,我細細瞧他的劍路,果然門戶嚴密,沒分毫破綻。我看得又驚又怕,心想長此下去,你總有個疏神失手的時候,而他卻始終立於不敗之地。但到今日下午,我才瞧出了他的毛病。他的劍法之中,你說那幾招最厲害?』胡一刀道:『厲害招數很多,好比洗劍懷中抱月、迎門腿反劈華山、提撩劍白鶴舒翅、沖天掌蘇秦背劍……』夫人道:『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上。』胡一刀道:『這一招以攻為守,剛中有柔,狠辣得緊啊。』夫人道:『大哥,你用穿手藏刀、進步連環刀、纏身摘心刀這些招式時,他有時會用提撩劍白鶴舒翅反擊。但他在出這一招之前,背心必定微微一聳,似乎有點兒怕癢。』」

「胡一刀奇道:『當真如此?』夫人道:『今日他前後使了兩次,每次背心必聳。明日比武之時,我見到他背心一聳,立即咳嗽,那時你制敵機先,不待他這一招使出,搶先用八方藏刀式強攻,他非撤劍認輸不可。』胡一刀大喜,連叫:『妙計!』我聽了兩人說話,本該去通知金面佛,叫他提防,但一摸到臉上疼處,心想他擊我這一拳,使了如此重手,輸了也是活該。」

「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,我臉上的腫稍稍退了些,又站在旁邊觀戰。這天上午夫人沒有咳嗽,想是金面佛沒使這招。中午吃飯之時,夫人給丈夫斟酒,連使幾個眼色,我在旁瞧得清楚,知是叫他誘逼金面佛使出此招,以便乘機取勝。胡一刀搖搖頭,似乎心中不忍。夫人指指孩子,將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,孩子大哭起來。我明白她的用意,那是說你如比武失手,孩子沒了父親,那可終身受苦了。胡一刀聽到孩子啼哭,緩緩點了點頭。」

「午後兩人交手,拆了數十招。胡一刀猛砍幾刀,只聽得夫人咳嗽一聲,胡一刀眉頭微皺,不進反退,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。這一招我本來不識,但昨晚胡一刀與夫人研商定計之時,曾見夫人連使幾次。我心想:『夫人的眼光好厲害。』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計行事,此時已經勝了,但他竟臨時縮手,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傷害金面佛,那便是覺得有人在旁相助,勝之不武。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囑咐夫人,將來孩子長大,要告訴他一句話,較他心腸狠些硬些,看來胡一刀面貌雖然兇惡,心腸卻軟,事到臨頭,居然下不了手。」

「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,孩子大哭起來。刀劍叮噹相交聲中,雜著孩子的哭聲,忽聽得嘿的一響,夫人又是一聲輕咳。胡一刀踏上一步,八方藏刀式,刀光閃閃,登時把金面佛的劍路盡數封住。」

「眼見得金面佛無法抵擋,他那招提撩劍白鶴舒翅只使得出半招。按那劍法,他右手一劍斜刺,左手上揚,就與白鶴將雙翅撲開來一般,但胡一刀搶了先著,金面佛雙手剛要展開,被他左右連環兩刀,金面佛這對臂膀,豈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給他砍了下來?」

「豈知金面佛的武功,當真是出神入化,就在這危急之間,他雙臂一曲,劍尖斗然刺向自己胸口。胡一刀大吃一驚,祇道他比武輸了,還劍自殺,忙叫道:『苗兄,不可!』」

「殊不知金面佛的劍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時就已用手指拗斷了的,劍尖本身是鈍頭,他再胸口一運氣,那劍刺在身上,竟然反彈出來。這一招一來變化奇幻,二來胡一刀一心勸他不可自殺,絲毫沒防他竟是出奇制勝,但見長劍一彈,劍柄蹦將出來,正好點在胡一刀胸口的『神藏穴』上。」

「這『神藏穴』是人身大穴,一被劍尖點中,胡一刀登時軟倒。金面佛伸手扶住,叫道:『得罪!』胡一刀笑道:『苗兄劍法,鬼神莫測,佩服佩服。』金面佛道:『若非胡兄好意關心,此招何能得手?』兩人坐在桌邊一口氣乾了三碗燒酒。胡一刀哈哈一笑,提起刀來往自己頸中一抹,咽喉中噴出鮮血,伏桌而死。」

「我驚得呆了,看夫人時,她臉上竟無悲痛之色,祇道:『苗大俠,請你稍待,我再餵一次奶,讓孩子吃得飽飽的。』走進房去,過了一頓飯時分,重又出來,在孩子臉上深深一吻,笑道:『他吃飽了睡著啦。』將孩子交給金面佛,道:『我本答應咱家大哥,要親手把孩子養大,但這五天之中,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,義重如山,你既答允照顧孩子,我就偷一下懶,不挨這二十年的苦楚了。』說著向金面佛福了幾福,拿過胡一刀的刀來,也是在頸上一割。夫妻倆並排坐在一條長凳上,夫人拉著胡一刀的手,身子慢慢軟倒,伏在丈夫身上,就此不動了。我不忍再看,回過頭來,見苗大俠臂中抱著孩子睡得正沉,小臉兒上似乎還露著一絲微笑。」